“沈老師!”

顧長逸與穆冰瑩一起迎上去, 看著依然樸素,精神氣卻與穆溪村時完全不一樣的沈聰老師,兩人都很激動。

沈聰握住兩人的手,目光主要放在穆冰瑩身上, 看了一會兒, 便開始淚光閃爍,“好, 好好好, 好啊,冰瑩, 我終於等到你了。”

受到沈老師的情緒感染, 農場往事曆曆在目,穆冰瑩也跟著濕了眼眶,“沈老師,快請進, 我們前天就去看您了,您不在家。”

“是,我一回來聽到隔壁鄰居說了,立馬就猜到是你們,這不東西才剛放下, 就趕忙來找你們。”沈聰牽著兩人的手往裏走,“這房子是真好, 飛躍談的時候我就來看過了, 冰瑩,你有出息啊, 長逸, 我給你找的這個媳婦, 怎麽樣?”

顧長逸笑看一眼穆冰瑩,對沈聰鞠躬作揖,“恩師大恩,當以永生相報。”

沈聰頓時仰頭大笑,笑得紅光滿麵走進院子,笑聲剛才稍稍停頓,一看到院子裏小凳子上的顧蔚陽,笑聲又響了起來,“你看看,時間過得多快,再見麵你們連孩子都有了。”

穆冰瑩走過去將兒子抱起來,“陽陽,喊爺爺。”

顧蔚陽小同誌已經會喊爺爺了,雖然他覺得眼前的人不是家裏兩個爺爺,但是媽媽說什麽就是什麽,他還是乖乖喊了:“爺爺。”

一聲“爺爺”再次讓沈聰笑得紅光滿麵,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包遞給顧蔚陽,“好孩子,一臉聰明相,長大了不會比你爸媽差。”

顧蔚陽拿了紅包,轉手就交給媽媽,他已經在過年期間養成習慣了,給完了之後,睜著大眼睛看媽媽,等著誇獎。

穆冰瑩親了親兒子的臉,“媽媽都給你存著,等你長大了用。”

兩人把沈聰迎到屋子裏坐下,顧飛躍拿出茶具親自泡了茶,聊起來了穆溪村往事和國情變化,已經大學恢複後的事情。

“大哥!大嫂!”

顧銳進人未出現在門口,聲音先傳進院子裏。

穆冰瑩剛站起來,就看到顧家老三兩口子拎著東西走進院子裏。

顧銳進一看到顧蔚陽,就把手上東西全放到了地上,舉著一根長長的糖葫蘆衝到顧蔚陽麵前,將孩子舉起來,“哎呀,我大侄兒又長大了,個頭往上竄了這麽多,長得真虎!”

潘喬一臉稀罕摸了摸顧蔚陽肉嘟嘟的小手,又捏了捏他的小臉,才轉頭看向屋裏人,“大哥,大嫂,二哥,這位是?”

“這位是沈老師,也是我和你大哥的媒人。”穆冰瑩介紹道:“沈老師,這是長逸的三弟和三弟妹。”

又是一番寒暄,潘喬坐下喝茶,顧飛躍舍不得放下顧蔚陽,從口袋裏摸出一輛會跑的小坦克,帶著孩子滿院子跑。

“佳夢今天過來嗎?”

“佳夢入選大型劇目領舞,去體育中心封閉訓練了,沒法出來,得等到正式選完之後才結束。”

“哇!”穆冰瑩驚訝出聲:“佳夢這麽快就能去選領舞了?”

記得當時顧長逸勸小妹去總政文工團,說的是有本事就去試試能不能當上領舞,這才過去了一年多,就真的參加領舞篩選了。

“佳夢是天賦加勤奮型舞者,要不是和家裏賭氣,待在香陽那麽多年,早就當上領舞了。”顧銳進抱著孩子進屋,“大嫂,今天吃涮羊肉嗎?”

“我還做了兩個菜,還有一道盒子菜。”

穆冰瑩剛說完,顧飛躍就站了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拿菜,順便把那幾位老師接過來,咱們就能開席了。”

顧飛躍一走,穆冰瑩也不坐著閑聊了,把碗筷全都拿到正廳,按照人頭數擺在桌子上,又找出了酒杯,拿出買好的白酒和汽水。

“大嫂,你還做了紅燒肉?”

顧銳進驚喜看著桌子上的肉碗,“我還以為今天吃不到大嫂做的菜了呢。”

穆冰瑩笑了笑,“西廂房你和潘喬可以選一間房間,以後休息了過來住,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

“那我可不會客氣。”顧銳進掂著懷裏的顧蔚陽,“我一休息就會過來看我大侄兒。”

自打進門顧銳進就沒撒開過顧蔚陽,一點都不覺得累,那真是發自內心喜歡小家夥。

顧飛躍回來的很快,手上拎著一個木質提籃飯盒,身後跟著三位衣著樸素的教授。

一看到他們來了,屋子裏的人都站了起來。

沈聰先迎上去,“我一猜就是你們仨兒,都是來搶人的吧?”

“隻許你跑那麽快,不許我們跟上了?”濃眉老教授笑著朝穆冰瑩伸手,“玫瑰同誌,久仰大名。”

穆冰瑩一怔,這裏站著三個女同誌,這位居然一眼就判斷出她是玫瑰,伸手回握的時候忍不住問道:“老師好,您是怎麽知道我是玫瑰?”

旁邊頭發花白的教授笑著解釋:“通過你們三人的站位和氣場,看出你是女主人,既是女主人,自然就是玫瑰同誌了。”

“他胡說,我是看眼緣,一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我們文學專業的人。”濃眉老教授握著穆冰瑩的手不放開:“玫瑰同誌在還沒上大學之前,就寫出了《南燕》這樣的經典名著,等主攻了文學專業,文壇定然要多上幾本曠世巨作了。”

這位老教授著實誇張,說得穆冰瑩直擺手,“老師這話折煞我了,實在擔當不起,之前隻是喜歡寫故事,恰巧趕上了好時候,有一些運氣加持罷了。”

一旁一直沒有吭聲,身材幹瘦的老教授輕哼一聲:“文學班就是有了你,那些學生才會看什麽都是一覽眾山小,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重。”

眼看要吵起來了,顧飛躍一步上前,介紹道:“大嫂,這位是韋應雲教授,主教首都大學中文係文學專業,也是著名作家和著名詩人予日,《吳江亭賦》裏的所有詩詞,均來自韋教授。”

“吳江亭賦?”穆冰瑩驚訝看著眼前的濃眉教授,“那是我們從初中就開始背的詩集。”

韋應雲一聽這話,得意看了眼旁邊的老同誌們, “等你進了文學專業,我這些成就在你麵前就算不得什麽了。”

“不敢不敢。”穆冰瑩心裏真是服了這位老教授了,她總算遇到了一個比村支書說話還要誇張的人,一張嘴就把人送上天,想要下來的話,找不到一個台階,隻能往下跳,生死未卜,這誰能受得了。

顧飛躍又指著剛才說過話的頭發花白老教授道:“這位是鄢文賦教授,與沈老師一樣,都是主教中文係漢語語言專業,也是我的導師。”

穆冰瑩恭敬地微微鞠躬。

顧飛躍走到身材幹瘦的老教授身邊,“這位是關逢哲教授,主教中文係古典文獻專業,是古文字學家,秦漢簡帛、陶文璽印方麵的研究專家,對於殷商甲骨文,兩周金文也是頗有建樹……”

“你介紹他那麽詳細做什麽。”韋應雲不樂意了,“剛才就提了我一個作品,你老師的作品隻字不提,這老頭子的東西你倒是提了個遍,老鄢,你這學生有外心哪。”

穆冰瑩輕笑出聲,對關逢哲教授也微微鞠躬,介紹起家裏的人,及時幫二弟解了圍。

兩邊都認識之後,請人入座,詳細詢問每個人喝什麽酒,有無忌口之後,晚宴就開始了。

酒過三巡,氣氛徹底熱了起來,老教授們聊得也越來越起勁,起先是聊穆冰瑩創作《南燕》的初衷,由此提起了沈老師在農場的生活,沈老師又接著說起穆冰瑩年紀尚輕時的清醒,如何對他們偷偷照顧,如何想盡方法讓他們少受些苦楚。

談到感人至深之處,沈老師還留下了淚水,其他三位教授撫肩安慰,三位教授都受過同樣的苦,對這種細末之處的溫暖,能夠感同身受。

他們看多了,也經曆多了被學生忘恩負義舉報責辱,體驗過人生至深黑暗,更知道一縷陽光有多可貴。

看待穆冰瑩的眼神,就更是滿意的無法形容。

顧飛躍和顧銳進潘喬,是第一次聽到大嫂結婚前的事。

顧銳進一直待在軍區,除了覺得“大嫂真厲害”,沒有太大的感覺,顧飛躍去過鄉下,看到過太多的事,聽完沈老師說的事,直接對穆冰瑩鼓起了掌,豎起了大拇指。

潘喬是三人裏麵情緒最激動的人,她跟三位老教授有同樣的遭遇,以前雖然知道穆冰瑩清醒,但穆冰瑩畢竟出身根正苗紅,感情上總覺得隔了一層,但聽完大嫂在鄉下做的事,瞬間就感覺與大嫂關係拉近了無數倍。

在之前那樣的環境裏,這樣敢不隨大眾的人,敢給予他們這類人一絲溫暖的人,都該被他們這類人仰視和感激。

穆冰瑩當初是出於本心,不是為了受人稱讚,也不覺得做這樣的事有什麽值得稱讚的地方,與二弟一起配合著轉移話題,不要讓氣氛這麽悲傷。

很快話題轉到了學術研究上,又喝了一巡酒,老教授們一擺剛才的感傷,激烈探討各自觀點,將“文人相輕”這四個字表現得明明白白,誰都不讓著誰,誰都看不起誰,吵得屋頂都快掀開了。

顧飛躍繼續轉移話題,談到了湘省新出土的馬王堆漢墓,由還未完全破解的文物帛書,聊到了其他古文字,又開始了新的爭論,不過這次,因為“未破解”,大家的觀點都不能肯定,所以爭議聲小了許多,不至於把整條街道上的鄰居吵過來。

“漢師恪守重仁重義,主張仁禮德性與德性,身上依稀可見大成至聖孔先師的影子,你們出土文獻中心解出的那句“權己為先”不符漢師文化思想,有待繼續研究,不能輕易下決定。”

韋應雲麵色微醺,說出內心疑慮。

鄢文賦微微搖頭,“漢師是兩代帝師,啟王登基前如履薄冰,他一向教導學生克己複禮,即便思想主張“德治”“禮治”,但權己為先並不衝突。”

“登基前是不衝突,但這篇文獻是漢師耄耋之年所著,若是權己為先,豈不是推翻了他一生的思想,侮辱了他主張的“德”“禮”二字,甚至可以解為他是個以一己私欲為先的人,這樣又如何解釋他教導啟王的“克己複禮”?”

沈聰拍了拍韋應雲的肩膀,“韋教授,你的思想就是過於非黑即白。”

“這不是非黑即白。”

幾人又爭吵了起來,還讓穆冰瑩拿來紙筆,在紙上把曾經未破解的原文寫了下來。

這一篇文章,讓穆冰瑩等小輩看出幾位老教授的文學功底,文章裏的異形字,待研究的偏旁部首,晦澀難解的句子,在短短幾分鍾之內,就全部默寫了出來,又在短短幾分鍾之內,把一些形、音、義相近的古文字都寫出來,聚在一起爭論研究,飯菜白酒全都忘在一邊,把一桌子人都給忘記了,沉浸在學術探討裏。

其他人聽不懂,但受氣氛感染以及對文字的尊敬,都沒有出聲打擾。

穆冰瑩因為自小就翻閱古籍,曾經為了一句話翻遍新版字典和老版字典,花費幾年時間研究還沒被翻譯出來的古籍,所以當下能夠聽得懂教授們的探討。

她從旁觀角度也在瘋狂吸收老師們的解字思路,通過老師們的探討內容,不斷啟發思維閃光點,不知不覺接過顧長逸遞過來的紙筆,寫下此刻的頓悟。

顧飛躍是語言專業,對於古文字研究,他一向不敢興趣,不喜歡一整天撅著屁股,拿著放大鏡趴在出土的文物上,為了一個字去翻遍整座圖書館,熬上幾天幾夜,甚至是幾個月,所以沒去管教授們爭論的事情。

顧長逸和顧銳進也沒涉及過這方麵的領域,難得第二天都休息,不用開車,不用去忙,三兄弟幹起了杯。

潘喬有心想聽,下午一見到首都大學的幾位教授來了,心裏還雀躍極了,覺得肯定能學到一些東西。

晚上教授們確實探討了,寫下讓人能學習的文章,結果,拆開來每個字她都認識知道,組成句子就跟天書一樣,既看不懂也聽不懂,看著大嫂思如泉湧記了一頁又一頁的紙,神情認真而興奮,她感覺到了與大嫂之間那條山嶽之高的鴻溝。

知道了為什麽大嫂能考取省狀元,而她卻得國家擴招,才勉強被師範大學錄取。

正當潘喬心裏沮喪歎氣的時候,穆冰瑩的舉動又把她震撼得渾身發麻。

“是樹己為先。”

老教授們的爭論戛然而止,轉頭看著穆冰瑩。

穆冰瑩此刻正處於一種“醉”的狀態裏,是因文字而醉,因研究而醉,思想正飄忽著,忘我著,她指著紙上寫下的字,“原文中的權,是權的繁體字,權的音、形、義同字中有尌這個字,樹在殷商甲骨文裏作樹,樹的本字是右半邊的尌,尌在簡化字裏又作權,權即是尌,尌即是樹,樹的簡體字即是樹,因此,這四個字該是樹己為先。”

老教授們的麵色從發怔,到驚訝,到思索,到震驚,再到狂喜,再到激動失去控製,拍桌大喊:

“這麽一解釋通了!”

“樹己為先,樹己為先!是樹己為先!這才符合漢師的大仁大義!”

“通了!通了通了!是這個詞,我早說了漢師不該是重己私利的尋常小人!”

“這麽簡單的字,竟然這麽簡單,我們都被漢師的聖賢德仁連累蒙蔽,逐漸想偏,忘記漢師的初心,就該是樹己為先!”

老教授們激動的聲音再次快要掀開屋頂,幾個人頭挨著頭一起讀著原文,加入樹己為先之後,前後句全都貫通了!

他們振奮不已,尤其是古典文獻教授關逢哲,是幾人中最為激動的人。

文獻重啟之後,他擔起了文獻研究中心的主任,心裏雖對前輩留下的這句詞有異議,但是苦無證據,再者權己為先,與前後句也能聯係到一起去,隻是他們這些敬重漢師的人,不相信漢師會是能寫出這樣話的人,才會對這句詞持保留意見。

萬萬沒想到,今天隻是來認識一下玫瑰,拉攏一個有前景的學生,結果就把這句話給破解了!

關逢哲激動趴在桌子上,雙眼放光盯著穆冰瑩,再無之前的沉穩,“文學專業你已經會寫了,沒去之前就創造出他們所有師生都達不到的成就,沒什麽可再去的必要,你該選文獻專業,我們一起研究我國曆史,探索人類文明瑰寶,做真正的文化傳承……”

“你這話說的,就你們古典文獻是真正的文化傳承,我們文學和語言就不是了?”

韋應雲說完,沈聰和鄢文賦跟著幫腔:“這麽聰慧,一點就通的人,就該來語言專業,我們語言專業才是真正的文化傳承……”

“去去去,你們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韋應雲轉頭對穆冰瑩露出笑容,雙眼同樣放著光,“玫瑰同誌就是天生的我們文學專業的學生,你說是吧?”

潘喬雙目震驚看著被導師搶著要的大嫂,渾身震撼還未褪去,剛才覺得那道鴻溝是山嶽之高,這會才知道,那是天地懸殊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