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這樣嫁出去的?”

李紅姝一怔,她還以為穆冰瑩過來會說出她和常文棟做了見得不人的事,沒想到是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腦海裏剛閃過原來穆冰瑩是在詐她的念頭,周圍響起了意味不明的笑聲。

“怪不得突然就訂了婚了,原來是上趕著對男人解扣子了。”王雨娟笑得很大聲,“做出來這樣的事不嫌丟人,還天天在村裏顯擺,嘲笑別人嫁不出去,真夠不要臉的。”

李紅姝順著周圍人的視線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立馬抬手捂住胸口,臉漲得通紅,身上再沒了之前囂張的氣勢。

“紅姝,你咋能沒結婚就幹那事。”

“我說小常怎麽突然又和紅姝好了,嘖。”

“自己瞎勾搭,還說人冰瑩勾搭,怎麽好意思的。”

“小常真不是個東西,哪能做出這種事。”

……

兩人在社員們的目光下,由落湯雞變成了鵪鶉。

李紅姝實在受不了了,轉身想跑。

穆冰瑩淡淡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李紅姝聽完,感覺臉上又被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比之前常文棟打得還要火辣辣,打得她無法反擊,無法再挺起腰板。

二十年了,她一直沒真正贏過穆冰瑩。

讀書時,全校第一永遠屬於穆冰瑩,不管她怎麽努力,都隻能拿第二。

高中畢業了,村裏分配老師,穆冰瑩全票通過,而她卻得千方百計送禮。

等她終於也成為老師了,覺得沒比穆冰瑩差,才知道穆冰瑩早把老師讓給農場裏的人了。

李紅姝不覺得穆冰瑩善良,隻覺得她蠢。

同學們都迫不及待往農場裏扔石子,吐口水,她居然還想法子讓工作給那裏麵的人。

那幾天,李紅姝天天等著穆冰瑩被綁起來受批。

可恨的是,她一直沒等到。

她舉報過,卻不了了之。

這裏是根正苗紅的穆溪村,大半個村子的人都姓穆,穆冰瑩爸還是生產隊長。

也因為這一點,哪怕穆冰瑩打小就是個病秧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依然有一群上趕著想娶她的人。

而這一切,原本該是屬於她的。

穆冰瑩的一切,原本都該是她的。

黑夜籠罩大地,李紅姝雙眼晦暗盯著穆冰瑩。

“這麽多孩子都在,以後上課還會聽李老師的話嗎?”

穆冰瑩說話時,語氣一般是很輕盈的,這是因為體弱自然而然產生,但她每次張口說的內容,都直擊重點,像是在省力氣,生怕多說一個字就傷了元氣。

所以說話輕飄飄卻有重量,是她的特色。

李紅姝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對穆冰瑩的特色感受深刻,眼裏的那層晦暗瞬間被擊散,轉而變成發自內心的驚慌。

穆冰瑩的話,提醒了一群社員,忙不迭發表意見。

“我一直捂著孩子眼睛和耳朵呢,就怕她看到李老師的樣子。”

“那邊站著一群孩子,放暑假都在外麵瘋著。”

“支書,你看她這樣子哪還配當老師,別都被她教壞了。”

李紅姝顧不上穆冰瑩,捂著胸口跑到一群村幹部麵前,然而還沒開始講話,村幹部們就連連後退。

“真是胡鬧!”村支書氣得吹胡子瞪眼,“你看看你哪裏還有點老師的樣,哪裏還配為人師表!”

李紅姝被斥得停住腳步,雙眼發紅,這話說出來,隻怕她真的要丟工作了,急得又想往前走。

如果她工作沒了,等於坐定了名聲不好,對於他們全家都是個重大打擊。

更何況不當老師,她就得去地裏掙工分,穿過的確良連衣裙高跟鞋,比工人還要體麵,她才不要穿上藍布補丁,去麵朝黃土背朝天,每天弄得灰頭土臉。

“支書!我……”

李紅姝仍然不甘心上前,又被村裏婦女主任攔住,“你真不要臉了不成,趕緊回去換件衣服!”

“她肯定當不成了。”王雨娟走到穆冰瑩旁邊低聲說:“你提醒的好,她真是活該。”

穆冰瑩點點頭,拎起旁邊的籃子,與哥嫂一起往家裏走,沒再繼續聽下去。

學校老師更替要村支部開會決定,不是站在這裏三言兩語就能定奪的。

穆家坐落在村子最裏麵,三間青磚房,兩間耳房,秫秸籬笆繞了一圈,上麵掛滿了葫蘆絲瓜,牆根爬著南瓜藤,兩顆橘黃色燈籠形狀的南瓜,埋在碩大的叢葉中,長勢喜人。

村裏家家戶戶都將門口牆角多餘的地,種上了瓜果蔬菜,這些是額外的口糧。

穆冰瑩拿著竹竿揮趕,待幾隻雞撲棱著翅膀跑進雞舍,又將搖搖擺的鴨子趕進鴨棚,關上門,洗了手,走進耳房。

從竹筐裏抓了幾頭蒜,剝了蒜皮,放進蒜臼裏搗碎,端著走進廚房。

剛去菜地裏摘下的黃瓜,青嫩長著刺兒,放進水盆裏搓洗幹淨,拍成段,放進搪瓷盆裏,放入搗碎的蒜泥,鹽,醋,幾滴香油攪拌完,擱置旁邊入味。

穆冰瑩洗了三顆西紅柿,她媽和她嫂子切西紅柿,是對半切開,再豎著切成橘子瓣狀,但每次她來切,便會先對半切開,再橫著切成薄片,這樣切出來的片便會像舒展的花瓣一樣,除了賞心悅目,家裏人還能多吃幾塊,不用讓來讓去,舍不得吃。

將切成花的西紅柿片碼在搪瓷盤裏,打開糖罐,舀了一勺,均勻撒在上麵,正打算蓋上糖罐蓋子,門口鑽進來一個小人兒。

“姑,再多放一勺。”

“你踩著點來的吧,小饞貓。”穆冰瑩笑著又多撒了一勺,等下她媽和她嫂子看到,肯定又要叫喚。

說曹操曹操到,去村裏食堂打飯的哥嫂進門了。

王雨娟端著一盆玉米粥,湊近廚房門口,“爸媽在後麵,媽聽說李紅姝找你茬的事,在路上就跟爸吵起來了。”

穆冰瑩往外看了一眼,剛點完頭,她媽就出現了,一看到她,眼圈更紅了。

“我們娘倆為你那點破事,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你天天一棍打不出屁來,再這樣下去,離了算了!”

她媽在村裏婦女群眾中是個例外,隔三差五就把離婚掛嘴上,哪怕孫子都抱上了,年齡也過五十了,不但不改風格,反倒說得越來越勤快。

以前是她媽自己心裏堵,現在每次提起來,都是因為李紅姝給她添堵。

穆德厚看向女兒的眼神,充滿歉意,“阿囡,爸讓你受委屈了。”

穆冰瑩往洗臉架上的盆裏舀了兩勺水,抬頭露出微笑,“爸,媽,洗手吃飯了。”

“我閨女嫁不嫁得出去,礙得著別人了?用得著天天來我們麵前叫?真是去年收成好了,吃飽了肚子有閑心去管別人家的事!”

董桂紅雙手掐著腰站在大門口衝外喊,她就是故意這麽說的,知道村裏還有很多躲在角落裏看熱鬧的人,天天叭叭著她閨女嫁不出去。

“吃飯,嚷嚷什麽。”

“你閨女因為你受了這麽大委屈,你不給她撐腰,反倒嫌我嚷嚷,穆德厚,你可真有本事!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找了你這個木頭!”

穆冰瑩端著一盆水,走到院子裏,放在她媽麵前。

關於上一輩的恩怨,她隻知道個十之四五,剩下五四都是她猜測出來的。

李紅姝的媽當年和她爸定過親,後來沒結成,是她爸堅持的悔婚,不過這和她媽無關,那時候兩人連麵都沒見過。

至於她爸為什麽堅持悔婚,沒有個準確說法。

有人說是因為李紅姝媽出身不好,家裏是富農,所以她爸是因為這點才不肯娶的。

又有人說不是,他們倆是定親了兩年之後才悔的婚,甚至她爸當年是可以去參軍,因為不肯放棄這門親事才沒參成。

在穆冰瑩眼裏,父親忠厚有責任心,她出生後沒多久趕上了饑荒年,小時候經常因為心髒不好去醫院,每次去醫院都要花光家裏僅有的積蓄。

村裏很多人都勸她父母,反正是個女孩,把她扔了算了,有了這病能不能長大還另說,現在養著就是拖累全家人。

每次有人這麽說,她爸這個老實人就會不管不顧發飆。

所以穆冰瑩自己也認為,她爸不可能因為胡豔秋出身問題悔婚,肯定是發生了他絕對難以忍耐的事。

悔婚後不久,胡豔秋做出了一件令人訝異的事。

她還是選擇嫁到了穆溪村,嫁給了村頭三十多歲找不找媳婦的跛子李。

這個行為看似情有可原,她家庭出身不好,幾乎沒有根正苗紅的人願意娶她,跛子李雖然腿腳不好,起碼能讓她在當時抬起頭來過日子。

但村裏人還是想不通。

首先是知道胡豔秋什麽性子,她從小家庭條件好,被養的心高氣傲,以為就算悔婚了,她應該也會找個外形條件沒有缺陷的人。

其次是大家知道跛子李當年傷了腿時,似乎也傷了那裏,大夫說過不能生。

然而村裏人再怎麽想不通,人家已經領證成了夫妻,搭夥過起日子了。

這沒過多久,她爸和她媽也結婚了。

正當這事算是過去了,結婚不久的胡豔秋肚子大了起來。

肚子一大,風言風語就出來了。

每當有風言風語時,跛子李都會拄著拐棍挨家挨戶找上門罵,久而久之,大家便把話藏在了肚子裏。

安靜沒多長時間,胡豔秋孩子生下來了,起了名字叫李紅姝。

她媽叫董桂紅,胡豔秋給自己女兒起叫紅姝。

這個名字成了新的風言風語,席卷穆溪村,直到現在都沒完全消失。

家裏每次出現有關胡豔秋和李紅姝的事,她爸都會沉著臉轉移話題。

穆冰瑩知道,這件事,事關她爸的尊嚴和以後在村裏的處境,以及能不能管得住手底下的社員,所以是絕對不能挑破放到明麵上的。

她媽同樣知道這一點,所以從未和胡豔秋正麵對上過,讓她爸出頭也就是過過嘴癮,她爸要是真去了,第一個阻攔的人就會是她媽。

但是胡豔秋這個人,李紅姝這個名字,就是她媽心裏的刺,這個刺還天天都能看到,時不時明裏暗裏膈應她媽,心裏自然憋氣,這氣隻能時不時朝著她維護的人撒。

所以兩人吵了這麽多年,家裏人都習慣了。

董桂紅站在門口喊了一會,“砰”地一聲,用力甩上大門,洗手進堂屋。

晚飯很簡單。

食堂打的玉米粥,馬莧菜摻高粱麵做的窩窩頭,穆冰瑩做的蒜泥涼拌黃瓜,糖拌西紅柿。

“我看一個個閑的,還以為頓頓吃上白麵饅頭了,這不還是高粱麵。”董桂紅從堂櫃底下的缸裏,摸出兩個裹著稀泥的鹹雞蛋,“瑩瑩,去煮了吃,你和壯壯一人一個。”

“媽,菜都上桌了,還煮什麽。” 穆冰瑩餘光看了一眼嫂子,“煮完還得放冷水裏浸著,不夠麻煩的。”

“拿都拿出來了,手都髒了。”董桂紅心裏知道今天閨女是護著她才動的氣,晚上飯菜沒個油水,必須得煮個雞蛋給閨女吃。

董桂紅執意去煮,兩個男人還好,本來就要喝些啤酒,這頓飯不會吃的那麽快。

穆冰瑩和侄子有雞蛋吃,等下沒什麽,沒被提到的王雨娟,也要跟著等,臉色自然不會好看。

穆冰瑩心下歎了口氣,夾了一塊白糖偏多的西紅柿放到嫂子碗裏,“嫂子你先吃,幹了一天活,別餓著肚子。”

“等媽來一起吃。”王雨娟看著西紅柿上麵的白糖,臉色微微好轉,“瑩瑩,今天的相親是怎麽回事?我看人剛往農場去沒多久就走了,是什麽情況?”

提起這個話題,桌上的人都朝她看過來,接著外麵就響起她媽的聲音:“娟子不說我都把這麽重要的事忘了,相親到底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