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黑夜偶爾會讓人覺得特別漫長,尤其是下雨的時候。一滴雨墜下,要在風裏飄上好一會兒才悠悠落地。

於是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格外緩慢。

降穀零撐著把黑傘走在墓園的小道上,這條他走過無數次的道路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長。仿佛不管他怎麽走,這條路永遠都會通向更遠的遠方。無窮無盡,循環往複。

但他還是走到了頭。

盡頭的墓碑上盛著一汪月光,又輕又涼。等他走近了,雨傘遮下,墓碑變得斑駁漆黑。

他輕輕摸了下濕漉漉的石碑,移開手的時候上麵殘留下一抹血紅的痕跡。眼前的一切都倒映在那雙紫灰色的眼眸中。

降穀零又想起那個人總是掛在嘴邊的話。

“當你足夠誠心地祈禱,甚至願意獻祭靈魂,會有神明回應你。”

“是嗎?”他輕輕呢喃著,像是確認,又像是挑釁或質疑,“如果那是真的,我想再見他一麵。”

神明回應了他。

……

降穀零第一次見到秋山奏的時候是在一個任務現場,那時候他已經加入組織四年多了。身為情報員的他很少跟組織其他成員一起行動,那次是個例外。

組織要和日本本土的黑.道山野組進行一批槍械交易。降穀零發現對方在私造假.鈔,準備坑組織一筆,他便想將計就計,借組織的手把山野組削掉一層皮。

於是他向組織報告了山野組私下的小動作,boss那邊也果然派出了琴酒、基安蒂、科恩、愛爾蘭威士忌等眾多精英前去赴會,甚至當時人在美國的貝爾摩德也被召回參與行動。

就是在那次行動中,他遇到了代號櫻桃白蘭地的秋山奏。

那天晚上的交易不到十分鍾便告吹。不知道是哪方的槍先響了聲,現場很快就混戰成一團。組織雖然早有防備,甚至在暗處做好了埋伏,山野組的人卻也不都是吃幹飯的,雙方你來我往的槍戰眨眼間把被選作交易地點的舊工廠披上了一層火花做的橙色光暈。

在那圈橙色光暈的外環,一道懶洋洋的嗓音在接連不斷的槍.響中斷斷續續地傳來。

“呀,好熱鬧啊,這樣的熱鬧怎麽能不帶我呢?”

降穀零也驚訝於自己竟能在高度緊張和飆升的腎上腺素刺激下還能捕捉到這輕微的嗓音。他找到掩體後朝聲音的來源望去。

一間廠房的屋頂上坐著個高高瘦瘦的青年。他穿著件黑色連帽衫,寬大的帽簷蓋住了半張臉,隻露出雪白的下巴和一點輕輕勾起的唇角。

塵煙飛濺,空氣裏一聲聲驚懼的怒罵,半空裏接連綻放的血花好似都不能驚擾他。

他慢條斯理地從身旁的吉他包裏掏出把狙擊.槍。

降穀零從沒見過哪個狙擊手是他這樣的。也不找掩體,似乎這世上壓根沒有隱蔽這回事,抱著槍眼也不眨地一槍一個,好像這世界上也不存在瞄準這回事。

盡管山野組來的人不少,在他這種打法下也跟拔蘿卜似的,不一會兒就有了農民豐收般的喜悅。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打到的一般都是對手的炮灰,山野組不是沒有狙擊.手,甚至他們的狙擊.手反應一點也不慢,眨眼就向青年回擊了。

然而也不知道青年是不是比旁人多長了一隻眼,他左閃右躲,總能精準地避開朝他而來的子.彈。

降穀零又聽到了青年溫潤柔和的嗓音。

“呀?怎麽又沒子彈了?”

他半趴在屋頂上手攏成喇叭狀對琴酒喊道:“琴——酒——沒——有——子——彈——了——怎——麽——辦——”

他故意把聲音拖得又慢又長,還問這種明顯找茬的問題,降穀零怎麽想都覺得琴酒該罵人了。

誰知道琴酒的態度居然算得上和善——與他一貫的風格相比,“直接上手揍,笨蛋。”

“哦。”青年有些委屈地直起身子,掄圓了胳膊就把手裏的狙擊.槍甩了出去,頓時割韭菜似的倒了一片。

差點被誤傷的科恩推了下墨鏡,“下次請務必認準方向。”

青年乖乖地叫道:“是,不好意思。”

手裏沒了武器,青年撐著手臂,直接翻身從兩米多高的屋頂跳下來,穩穩地落到地上。

連帽衫的帽子滑落了,降穀零這才看清他的長相——柔軟的巧克力色短發,雪白的皮膚和散落臉頰的雀斑,以及一雙掀起眼皮後血色翻滾的紅色眼瞳。

貝爾摩德叫他:“櫻桃白蘭地,你也被召回來了?”

青年連連點頭。

貝爾摩德撩了把白金色的長發,淺淺一笑,“那真是太好了,親自動手太叫人生厭了——剩下的都交給你,沒問題吧?”

青年又是一番煞有介事的點頭。

“喂,這種情況下你們還有閑心聊天,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嗎?”他們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顯然刺激到了山野組那邊的人,然而櫻桃白蘭地卻無比認真地回答道:“不好意思,是的。”

然後他單槍匹馬地殺上去,速度快成一道殘影,降穀零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他已經翻身兩條腿夾住了山野組那人的腦袋,溫柔而有禮貌地輕輕說:“這是我從兔子國一本小說裏學來的招式,這位師父和我一樣喜歡連帽衫,你來幫我看看這招好不好使。”

他腰間一動,直接把人脖子扭斷了。

“怎麽樣?這樣死去還舒服嗎?”他低下頭問那顆腦袋。

一陣靜謐之後,山野組的人就隻剩撤退了。櫻桃白蘭地還想追上去,被琴酒叫住了。

組織這次行動的目的隻是給山野組一個教訓,也讓其他組織再次深刻地認識到他們並不是軟柿子,追殺這些人沒什麽意義。

把櫻桃白蘭地叫住以後,他臉上既沒有興奮,也沒有失落,隻是安靜地站著,像個機器人似的等著下一步指示。

琴酒點了支煙對他說道:“任務完成了,你自己想去哪兒去哪兒,別亂搞事——這裏這麽大動靜,警察馬上就會來,現在撤退。”

降穀零走了一會兒,才察覺到解散以後,櫻桃白蘭地跟上了自己。倒也不是跟蹤,他壓根兒沒想著隱藏行蹤,大搖大擺地走在降穀零後麵。

他們還沒走出舊工廠所在的區域,打眼望去,陳舊的廠房像是一層鋪陳在大地上的舊日餘灰。

櫻桃白蘭地順著降穀零的視線看去,“還有5秒。”

“什麽?”

不用櫻桃白蘭地解釋了,5秒過後,一聲轟隆巨響,那層薄薄的餘灰被乍然而起的衝天火光吹散了。

火光熾烈的熱意朝降穀零撲麵而來,像一首還沒寫完就被掐斷了的恢弘史詩。

櫻桃白蘭地開心地笑了下,“真好聽,你喜歡嗎?”

降穀零看了他一眼,青年血色的眼瞳裏同樣有火光翻滾。

“你放的炸.彈?”

“對呀。”

“為什麽?隻是一個舊工廠,炸了它也沒什麽用吧?”

青年聳聳肩,聲音依然溫柔動聽,“好聽呀,我喜歡聽這個聲音。”

降穀零斂下眼眸什麽也沒說,轉身背對著火光繼續朝外走。櫻桃白蘭地又跟了上來。

反正是他隻管走他的,他隻管跟他的。

降穀零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問他:“你跟著我幹什麽?”常年的臥底生涯讓降穀零能很好地區分自我和波本兩種狀態,當他以波本的狀態示人時,隻是看著他的眼睛,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櫻桃白蘭地像是沒察覺到他在生氣,夜風吹拂著他巧克力色的短發,他用雪白的手指穿進去撥開擋眼的發絲時神情柔軟安靜得就像初初降世的嬰兒。

“哦,我不認識路,就隨便跟上你了。”

隨著他抬手的動作,有一截衣袖順著手臂滑落了。鮮紅的血跡蜿蜒在雪色的皮膚上。

降穀零才注意到他受傷了——估計是在剛才的混戰中被流彈傷到了——可他本人卻像是沒事人似的,梳理完頭發放下手臂,一無所覺地任鮮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濺起一絲塵埃。

“……你受傷了。”降穀零本著人道主義精神提醒了句。

櫻桃白蘭地似乎是費了些功夫才明白這句話是跟他講的,他站在原地轉了幾圈,似乎是在找自己哪裏受傷了。

降穀零頭疼地又提醒了句,“手臂。”

櫻桃白蘭地舉起兩隻手臂看了看,恍然大悟,然後又把手臂放下來,又是一個溫柔到近乎詭異的笑容,“謝謝。”

降穀零從沒見過講話這麽費勁兒的人,“……你不用處理一下嗎?”

櫻桃白蘭地還是笑著,聲音歡快地講道:“不用,明天就好啦!”

騙鬼呢?

反正傷在自己身上,坦白來講,降穀零不是很想理會他,但架不住櫻桃白蘭地一直跟在他身後,一直跟到了他的車邊。

半路上,這位青年還從路邊摘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給自己簪在了頭發上——別說,襯著他雪白的麵容還挺好看。

公安警察的良心讓降穀零沒辦法完全不理他,隻好讓他上了車,打算隨便找個旅館把他扔下,再買兩瓶藥和繃帶就仁至義盡了。

櫻桃白蘭地坐上車以後,乖乖地係上安全帶就不動了,眼也不亂瞅,手也不**,活脫脫一個三好學生範本。

“安室透,代號波本。”降穀零簡單用一句話介紹了自己,免得稱呼起來麻煩。

“我叫秋山奏。”青年也有樣學樣,“代號櫻桃白蘭地。你可以叫我櫻桃,他們都這麽叫我——”

這就是降穀零記憶裏和秋山奏的第一次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