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 諸伏景光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過雨子。

他找遍了滑雪場附近的溫泉湯池,有一家的老板娘說見過她,就在他找到那裏的五分鍾前, 她離開了。

諸伏景光追出溫泉湯池的大門, 目之所見隻有腳下靜謐、美麗而連綿的群山。

冷靜分析現狀後, 諸伏景光找到了他的公安上司,對方在微微沉默過後證實了他的猜想:那個實際要執行計劃,成為餌食釣出組織總部所在的人不是他,而是雨子。

上司說:“我們在她的要求下配合她的行動。景光, 你不必為此自責。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因為了解自己這位下屬, 上司很快對他做了調職的決定, 將諸伏景光暫時從針對組織的行動小組中抽了出來。

但是諸伏景光思慮過後,違背了這條命令。他向上司申請繼續留在行動小組, 與此同時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雨子。

對諸伏景光來說, 想要拯救雨子不僅是私心, 也是他作為公安警察的職責所在。

為了保護民眾而生的警察, 如果心安理得地放任民眾代替自己涉險, 恐怕他會再也沒臉麵對櫻花徽章。就連班長, 也會來罵他的。

上司並沒有對他的行為說些什麽,但是行動小組裏的公安明顯得到了消息,要將他排除在外。

過去的下屬麵對他的詢問一臉為難, 於是諸伏景光轉而從FBI那裏打聽消息, 那位黑發綠眼的FBI王牌搜查官掐斷香煙, 露出些許沉思的表情, 他如實地說:“我最近也沒有見過她。為了這項計劃的嚴密性, 隻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它的具體內容, 尤其是計劃的實施時間。”

這樣一份冒險計劃本該需要外圍人員的精準配合, 而現在這種情況,赤井秀一不得不懷疑,如果對方不是另有準備的話,她就是抱著必死的打算在做這件事。

為了那個酷似琴酒的黑澤瞬嗎?

“不過——”

王牌搜查官輕輕一笑,“或許是關心則亂,你沒有注意到嗎?”他示意諸伏景光往窗外看去,“雖然是冬天,花園裏的花似乎快要全開了。”

冬天的花園當然不可能花團錦簇,此刻在花園裏簇擁著層層疊疊的絢爛光彩全是在那個黑發的小姑娘手下一朵朵長了出來。

諸伏景光記得,他上次離開的時候,花園裏還有五分之一的樹是光禿禿的。

雨子很喜歡漂亮的花園。

在離開滑雪場的五天後,一個明亮的月夜,諸伏景光在花園裏等到了雨子。當時下了大雪,雪花被月光映得發亮。粉白世界裏,穿著一身黑裙子的漂亮女人站在絢麗的花園中央觀望著她親手打造的這片美景。

隔著自己呼出的白霧,諸伏景光看到了她眼角黑色的淚痣。

整幅畫麵,像是被某個畫家遺落在了雪白的畫框裏。等水霧彌漫,色彩完全化掉,天地間隻餘黑白。

白色是雪,黑色是她。

諸伏景光朝雨子走去,鞋子踩在雪地裏的輕微聲響在靜謐的風中徘徊。黑發女人似乎被這聲音驚動了,朝他望過來。她臉頰旁的那朵花恰好是一朵罌粟。

那張年輕稚嫩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笑。

她慢慢轉過身,黑色的寬大裙擺微微掃過小腿。

“怎麽樣?我的花園是不是很漂亮?”

諸伏景光沒有說話,用一雙安靜的眼睛凝望著她。他在斟酌措辭,想用最合適的語句開啟這段對話。

雨子也望了他一會兒,紛紛揚揚的白色雪花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黑衣女人忽然提起裙擺,優雅地行了一禮,繼而伸出一隻手,白雪化在柔軟掌心。

“要一起跳支舞嗎?這次我們可以慢慢等雪停。”

……

在秋山奏的計劃中,雨子偽裝的“蘇格蘭”將被黑澤瞬偽裝的“琴酒”抓住。然後琴酒得到蘇格蘭死而複生的情報,將它直接傳達給那位先生。

對複生之謎深為狂熱的boss十有八九要親眼見一見蘇格蘭,親口聽一聽他口中的情報。他不會離開總部,那麽就隻能把蘇格蘭帶過去。

雨子已經將一顆發訊器藏進了牙齒中——這是為了科學地向她的盟友們傳遞位置信息,不然的話,她其實可以靠地圖進行標記。

哪怕發訊器中途被發現也不用怕。備用體也能打開一小部分倉庫,雖然存量不大,但放幾個備用發訊器還是綽綽有餘。

敵人的防守再嚴密,也耐不住我方有掛。

計劃執行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雨子奏再次回到了她親手打造的小花園。

靜謐幽深的黑暗裏,滿園絢爛的色彩靜靜開放著,白雪為它們點上了瑩潤的色澤,看上去愈發栩栩如生。

秋山奏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會在這裏再次遇到諸伏景光讓雨子奏有些驚訝。她聽到過他在找她的消息,很多次,在和公安繼續溝通計劃時,總會偶爾聽到他的名字。但她從來沒想過要給一份回應。

諸伏景光是個很溫柔的人,所以雨子奏不知道該怎麽同他告別。

因為這次的告別沒有模板。

他不是雨子奏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刻意接近的人。他們是朋友,很純粹的朋友。

一對正常的朋友,當要告別時,他們會互相說什麽?

雨子奏搜腸刮肚地想著,在對方靠近時倏然朝他伸出一隻手。

“要一起跳支舞嗎?”

她是個該死的浪漫主義者。

似乎沒有哪種告別能比月色、雪色、花色更美麗,甚至還有一支舞。

諸伏景光是個很溫柔的人,他幾乎不會拒絕雨子的任何請求。

雨子奏帶著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間,兩人一起在冰涼的雪中慢悠悠地挪動舞步。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雪聲、風聲、月聲、花聲自動構成了應和著這支舞的,靜謐悠然的歌曲。

諸伏景光隻要低一低腦袋,就能看到女孩子白皙瘦小的下巴,再往上是一雙烏黑幽暗的黑色眼睛。

她的眼角有一滴很勾人的淚痣,總會讓諸伏景光想到某些妖怪傳說裏的漂亮女妖,比如雪女。盡管按年齡——她給出的年齡來算,她還是個少女,遠不該和雪女扯上關係。

等他們停下腳步,一絲輕盈的笑意爬上雪女般朦朧美麗的女孩子嘴角,“謝謝,我很開心。”

黑發男人的眼睫輕輕一顫,嗓音微啞,“為什麽?”

雨子奏疑惑地歪了下腦袋。

“明明天氣這麽冷,為什麽你說話呼吸的時候……沒有呼出白霧?”

一句話完全吐出來後,諸伏景光反而覺得心頭像是鬆掉了什麽,讓他此刻可以冷靜地等待雨子的回應。

雨子奏沒想到會在這種細節上出問題,明明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如果處理不好,變成一個違背邏輯而存在的人,或許世界意誌等不到明天就會將她抹殺。

雨子奏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想好了要怎麽說。那是她很早以前就打好的腹稿。

真真假假。七分真,三分假。

她隻需要讓諸伏景光相信就足夠。隻要他相信,雨子就是一個可以存在的人。

雨子奏拿起諸伏景光的手,和她冰涼沒有溫度的手指不同,那隻手的溫度暖和得發燙。

她牽著那隻手落到自己心口,語氣平靜地說:“你能感受到吧,我沒有心跳。”

雖然已經從哥哥那裏聽過這麽一回事,諸伏景光還是感覺有些奇異,但是他本人也是死而複生的人,這樣詭異的事情並沒有那麽難以接受。

但是——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黑發的漂亮女孩子似乎是在斟酌措辭,頓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因為我的時間是固定的。”

她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他。

“固定在了我死亡的那一刻。”

諸伏景光皺起眉頭,但並沒有說什麽。雨子繼續解釋道:“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已經死了。我的boss用了某種方法將我的時間固定,所以我一直保持著這種樣子。”

她往後退了一步,踩著雪在滿樹櫻花下轉了一圈,黑色的裙擺**出層疊的波紋。在朦朧的月光下,她臉上的笑容也如同夢一般朦朧。

諸伏景光:“……所以你才是16歲?”

不是因為她今年16歲,而是因為時間在她身上凝固,讓她永遠留在了這個美麗天真、同時代表著死亡的年紀。

諸伏景光知道計劃的施行者實際是她——雨子奏從近來諸伏景光的反應中已經得知了這件事。

她本想悄無聲息地離開,不讓他知道真相,同時也不給他造成任何負擔。但既然他發現了真相,並找了上來,那麽順道開解他也就成了雨子奏的責任。

公安那裏得到的計劃中,雨子並不會被放棄。公安會在得到總部地址信息的第一時間派出增援,不惜一切代價將她救出來。雖然希望渺茫,但仍有生機。

但是在雨子奏的計劃中。她會絕對地死在組織的總部。

這才是這次行動的最優解。

公安那邊剛剛拿到總部信息就貿然出手,那麽組織馬上就會知道組織地點暴露了。而公安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很容易在這次行動中有遺漏,甚至可能會在情況不明下產生大量傷亡。

一次不能完全得手,組織的人肯定會馬上進行轉移。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雨子奏自己死在總部——當然,她會在死前努力搞點大事。

組織確認“蘇格蘭”的死亡是自找的,也就不會懷疑總部地址已經暴露。

這樣,公安就有了時間做更精準全麵的準備。

警察裏有很多討厭的人,但秋山奏覺得,讓他們活著討人厭還是比死了叫人開心。

活著的討厭鬼他可以隨便罵;一旦死了,他就要捏著鼻子把討厭鬼看成英雄。

絕無可能,他寧可丟一個備用體。

那麽這樣一來,諸伏景光遲早會得到消息:雨子死在了這次行動中。

這個善良過頭的公安警察肯定會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

但雨子奏可不能讓他這麽想。

她回應諸伏景光的話語:“嗯,其實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遠比16年要長了。我沒有認真地算過這之後的時間,因為對我來說,每多一秒都是一種饋贈。”

“這段人生,我過得很開心。現在,我要為她挑一段自己最滿意的終局。”

諸伏景光幾乎是馬上聽出了她話裏有話,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終局?這是什麽意思?”雨子奏感覺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讓他滿意,他好像會當場把她咬下來,吞進肚子裏。

因為對方的氣勢忽然變得有些可怕,本來到了嘴邊的話吞吐了起來,雨子奏穩了穩呼吸才繼續說:“boss找到的方法是有缺陷的。我畢竟不能永遠停留在16歲——我借來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到了我要還回去的時候。”

諸伏景光的動作驀然打斷了雨子的話。

“你、你怎麽了?”

他不再克製自己,溫熱的手指撫過她的發絲,嗓音愈發地啞了,“我在想,如果你正常地長大,現在會是什麽模樣?”

雨子奏想了想,“和我此時一樣漂亮。”

諸伏景光笑了聲,“不,會比現在更漂亮,我確信。”

在手指掠過她鬢角的發絲後,諸伏景光克製地收回了手指,盡管他很想讓那雙手代替他的目光替他溫熱她的皮膚,使勁兒擦出暖呼呼的熱氣。

“雨子,或許你不相信,我也曾死而複生過——就在你第一次救我的那個晚上,我是死過一次的。”他的眼睛灼灼發亮,“別人可以複活我,我也可以複活你。”

“你有聽過那個傳說嗎?隻要我誠心許願,神明會回應我。”

雨子奏愣了愣,她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種話。

能夠為了朋友付出靈魂……他和鬆田、波本不愧是同期啊。

但是她知道,神明不會回應他。

她不能讓諸伏景光抱有這樣的希望,雨子奏低了低眼眸,“不要這樣。”

怕她不相信,正跟她詳細講述自己死而複生過程的諸伏景光也怔住了。

“對我來說,到此為止就足夠了。”

雨子奏重新抬起眼眸看著他,臉上露出笑容,“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對這個世界,我不再有眷戀了。我更想要去往一個新的世界,開啟一段新的旅途。”

她臉上的笑容是那麽喜悅而真摯,諸伏景光看了,也想陪著她笑。

“景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請祝福我。”

請代替這個世界,對我說聲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