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八十二揮之不去的曾經

當陳強尼和方曉翎一起走進那家經營廣東菜的餐廳,已經是淩晨四點。可在不夜城裏,沒有打烊的概念,他們一樣受到熱情招待。人過中年而不發福的男侍應為他們寫菜時熟絡的和陳強尼打招呼。他是中國人,眼角的魚尾紋顯示出他的年紀比貝克大,可精神和動作靈敏度比貝克好得多。當他仔細注視方曉翎,令她覺得困窘之後,突然說出令她意想不到的說話。

“金海,看到你的氣息,你不是一般的春風得意。”

“也沒什麽,一個小比賽剛剛得了亞軍。”陳強尼轉向方曉翎說:“陳金海是我的本名,這位,你可以叫他做楊。”

楊臉上洋溢著真誠的微笑,仿佛他並不是在開玩笑:“這個是小意思,金海。我說的是今晚是你贏到了這位美麗的女郎,上次和她一起來的不是你。”

“嗨!”陳強尼略帶不滿的朝楊揮一下手。

方曉翎倒不生氣,隻是有點驚奇:“咦,你還記得我?”她對這名說話風趣的同胞是沒什麽印象了。

“我不會記住每一個顧客,可對知名牌手的光臨,總是特別留意,也包括他身邊的人,尤其是美女。你知道的,人在牌桌上的表現,總是會受到近期際遇的影響。鄧肯身邊沒有了你,那他最近的心情一定不是太好。”

“從今天開始,你應該將方當成一名牌手來留意,而不是牌手身邊的女人。”陳強尼正色對楊說。

“這是你對別人很高的評價,我會記住的。”楊從口袋裏拿出兩個紅色的利市封遞給陳強尼和方曉翎:“祝你們好運,你們的菜馬上送來。”

指著楊轉身離開的背影,陳強尼對方曉翎說:“楊在這裏做了二十年侍應,可他要是坐到牌桌上,賭城裏麵沒有什麽人敢小視他。他要是改行做專業牌手一定可以賺大錢,而他贏到的錢,也足夠他自己開一家餐館,可我從來沒勸他這樣做過。”

“能夠按照自己想要的生活過一輩子,就是成功。”方曉翎讀出天涯明月的名著結語,想起目前在商場上馳騁的鄧肯,有些感概。一個默默無名的餐廳侍應,和一個風華正茂的商界新人,誰能想到他們的心境和表麵上大相徑庭。

楊遞給他們的是賭城餐廳特有的抽獎卷,這裏就連吃飯也充滿博彩氣息。陳強尼什麽都沒得到,方曉翎卻抽中了某賭場500元的比賽報名費現金卷。

“運氣不錯,你不打算多留一天嗎?我知道,星期二這個賭場正好有500元的德州撲克比賽。”

現在是星期一的淩晨,雖然心向往之,可方曉翎搖頭:“我得趕回學校上課了,今天已經請了一天假。嗯,有效期一周,Johnny,送給你吧。”

陳強尼讚賞的點頭:“中國的學生大都很勤奮,學業這麽忙你還是陪著貝克父女過來,看來你們的感情很好。”

“光是他們兩個過來,我有點擔心,事實證明,似乎我沒有多慮。剛才貝克被淘汰之後,身心的那種疲憊,令我吃驚。也許我的水平不夠,不能評判,可我覺得貝克的表現很奇怪。緊而怯弱,這是他以前的風格嗎?”方曉翎明白陳強尼這種時候約她來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吃宵夜。

陳強尼的目光深遠,他陷入了些許沉思,緩緩說:“不,三年前的貝克,完全不是今天這樣子。貝克是那種可以將冷靜沉著和鋒芒畢露融於一體的好手。注視著他的眼睛,你不會知道他看似沉默木訥的表情下策劃著什麽動作,他什麽時候會突然給你致命的一擊。所以剛才雖然在同一桌上沒打多少手牌,可我真懷疑那是不是他。特別是剛才那手牌,尤其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在淘汰了徐泳獻之後,貝克並沒有利用籌碼優勢打壓同桌的對手,甚至在臨近錢圈的泡沫期都沒有這樣做。此消彼長,雖然後來順利流入錢圈,可名次已經落到中下遊。和他同桌的陳強尼籌碼量和貝克相近,他卻是從錢圈外幾乎出局的情況下扳回來的。這把牌,陳強尼在中位下2.1倍盲注,而貝克在BB位置3bet到4.5倍盲注。陳強尼在有利位置跟注了3bet,這個小小的彩池已經占據了他們相當重要的份額。

翻牌是【三張黑桃數字牌】,貝克顯然不喜歡一個3bet後的彩池有這樣危險的公牌,但他仍然做了半個彩池的持續下注。對於雙方的剩餘籌碼來說,如果陳強尼推全下,那貝克還有退路。這種情況下陳強尼的跟注令到牌桌氣氛凝重起來。剩下的選手誰都不是泛泛之輩,他們都看得出後麵兩輪將會有激烈的對決。方曉翎和艾薇握著手,都覺得對方手心冒汗。方曉翎不想任何一個人輸,可如果後麵再有人行動,那這把牌之後,難免有一個人會被淘汰。

轉牌的【黑桃K】令所有旁觀者聳然動容,在3bet過的牌麵,這張牌一定讓一個對手擊中了什麽,而牌麵的危險性也達到極致。兩位當事人則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貝克的手不停的在桌麵上打哆嗦顯得格外刺眼,還好大家已經習慣,他在錢圈之前就是這樣子了。沒人覺得貝克的長考有問題,這種牌麵敢於推全下詐唬往往有極高的棄牌率,但其中一人有黑桃A的話,那將會是滅頂之災。最終貝克過牌,按照他的形象,估計是要放棄了。可陳強尼並沒有借機行動,他也過牌。畢竟,這時候一個小小的下注,就足以在河牌涉及到所有的籌碼。

河牌是【紅心J】,看來無足輕重,貝克過牌。正當各人鬆口氣認為將要平淡結束時,陳強尼突然超越彩池推了全下,這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看著貝克捧著頭苦苦思索,艾薇用顫抖的聲音耳語方曉翎:“他有一對Q,其中有一張黑桃?”

貝克那哀怨甚至帶著淒厲的目光讓方曉翎心中一動,那很熟悉。是的,在病房裏麵貝克像困獸一般掙紮的感覺重現眼前。方曉翎覺得自己看穿了,這和三年前是一樣的情景:“不,他是一對K!”貝克拿著最大的三條,但牌麵有四張同花!

“這有什麽好想的,蓋掉啊。”艾薇著急極了。

“是啊,蓋掉就好了。”方曉翎喃喃低語,這時候她難以想象貝克背負著多麽大的壓力。他一直認為是當年那把牌讓他和麗莎分開的,而他曾經不止一次表示後悔,當時沒有跟注看看陳強尼的底牌。

“從貝克望向我的眼神中,我知道我這次又被他捕獲了,並已經後悔全下。他的觸覺依然敏銳,這才是貝克。我轉牌打中了最大的同花,卻會一無所得。可他最後仍然是跟注,這讓我相當的詫異。但當我翻出黑桃A的時候,我感到貝克的表情不是失落,反而是如釋重負一般。”陳強尼困惑不已:“即使在後麵的比賽中,我都忍不住要想,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麽?”

方曉翎默然,不管陳強尼多麽會洞悉人心,不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是不可能知道貝克的真實想法的。麗莎的行蹤,她還沒對貝克父女說,更不可能告訴陳強尼。

“難道他還沉湎在過去不能自拔,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那把牌都過去三年了。還有,他的手不受控製的打顫,是不是他的病還沒治好?我昨晚介紹一些朋友給貝克認識,不乏有興趣讚助他複出的人在。可他這種狀態,顯然不能勝任任何比賽。”陳強尼用期盼的眼神望著方曉翎。

“Johnny,你剛才那把牌,另一張底牌是不是也是A。”低頭想了好一會,方曉翎的話不著邊際。

陳強尼卻表示理解:“OK,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曉翎,你回去告訴貝克,任何時候他有信心的話,這裏有很多朋友在牌桌上等他。”

雖然結果不如人意,但貝克還是獲得了8000多元獎金,對於剛複出的他來說,也是個不錯的收獲。因此回去的路上,艾薇還是挺開心。另一個讓她高興的是,雖然她不會承認:歐文確實和他們居住在同一個城市,四個人一起踏上歸途。旅途中,看著歐文想著法逗艾薇歡喜,艾薇卻對他愛理不理,方曉翎感到一些安慰。可當她直麵貝克的時候,看著他勉強的笑容,心頭又沉重起來。

方曉翎想找麗莎談談,可這星期接下來她忙於趕上請假那天的作業。作為史密斯重點關注的學生,翹掉他的課的代價是很嚴重的。一直到周末她才喘過氣來,清早就拉著餘洋跑去麗莎的住處。可門緊閉著,按門鈴沒人應答。方曉翎找隔壁的沃克,同樣不在。她悶悶不樂走下樓,心想麗莎是不是為了逃避而離開。她後悔沒有留下麗莎的聯係方式,現在不知道哪找她去。餘洋勸她去打牌,想著在地下賭場也許可以找到沃克,方曉翎去了。

步入賭場大廳,在星期六的早上,這裏出奇的熱鬧。每一張賭桌都擠滿了人,還有不少旁觀者在等候。方曉翎穿梭其中,當她認為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沃克在不在時,一連串震驚四座的怒吼讓她發覺沃克就在眼前。

“FuxK!Fuxk!你他媽的這是發的什麽牌!我cao,整整一個晚上你就這樣作弄我,我去你+媽+的!”沃克用力捶著牌桌,扯盡喉嚨的底線狂轟著發牌員。

看到沃克的樣子,方曉翎不禁駭然。她已經見過好幾次這個衝動的年輕人輸光他所有的錢,但從沒見過他如此忘形失措。隻見沃克頭發散亂,雙眼通紅,眼袋黑的像熊貓,衣服鬆開好幾個扣子隨意套在身上。他噴出來的氣息發出濃重的疲倦和邋遢,熏得遠在幾米外的方曉翎都感覺到。他頸上的青筋凸出,雙目流火,瞪著發牌員的目光好像要殺人。方曉翎走近看清楚那手牌,應該是AK對JQ的全下,牌麵上TxKxA。沃克的AK兩頂對被對方順子河殺,雖然運氣不好,但並非很懸殊的失敗。隻是看著桌麵上的大堆籌碼,沃克好像輸掉了接近一萬美元的彩池。這個數目雖然不少,可沃克也不是沒輸過。以前的他總是聳聳肩自嘲幾句,就滿不在乎的離開。但這次他噴完了還嫌不夠,好像還要動手打發牌員和用JQ和他推全下的魚。這樣子就驚動了賭場保安,兩個人一邊勸一邊架起沃克,將他扔在大廳一角的沙發上。看著他喘著粗氣漸漸平息下來,才慢慢走開,但仍站在一旁看著他。

方曉翎走過去,在沃克身邊坐下,看著他雙目失神的看著熙熙攘攘的賭客們。那些人很快從剛才那場小騷亂中恢複過來,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底牌上,沒人看這個再沒有一個籌碼的棄兒。

“沃克。”過了好久,沃克的姿勢都沒改變,方曉翎忍不住叫他。

“哦,是你啊。”沃克好像到這時候才看到方曉翎在身邊。

“怎麽了,你?”方曉翎輕聲問,她手握住沃克的手背,覺得他現在需要關懷。

沃克發出一串冷笑:“怎麽了?赫赫,輸光了我,和往常那樣。整個晚上那兩條傻魚就在和我較勁,我贏了他們,又輸了回去。我fuxk,每一次我都看得穿他們的底牌,但那狗日的發牌員老是幫著他們。”

沃克的胸口起伏,說著又激動起來,看樣子他想站起來又衝過去找那些人算賬。但他注意到一旁虎視眈眈的兩個保安,終於還是克製住。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掙開方曉翎的手,聲音中帶著無奈和疲憊:“我走了。”

“我……我陪你去吃早餐吧。”畢竟沃克救過自己,方曉翎不想看到他如此頹廢。

“我不餓。”沃克頭也不會,朝身後擺擺手,大踏步向前走去。

方曉翎想追上去,餘洋一把將她拉住:“由他去吧,輸光了的賭鬼都這德行。會熬過去的,我也經常這樣。讓他自己冷靜下,男人這種時候,不會喜歡被女人看到。”

“是嗎,如果是我的話,會希望自己想要的人在身邊。”方曉翎夢囈似的說。

“男人的構造和女人不一樣,別自討沒趣了。來,打牌,沃克走了,那裏有個位置。”餘洋大大咧咧的搭著方曉翎的肩向剛才的牌桌走去。

方曉翎回頭望,沃克已經消失在大門外。她心裏忐忑不安,總覺得沃克很不對勁。沃克的牌技雖然超群,但過於奔放和不顧資金安全,被清空是常有的事。但他平時總是很看得開,他今天離開的時候心事重重,莫非輸掉的是借來的錢?可沃克自己都曾反複強調,不要向賭場的高利貸借錢。

雖然等位置的人很多,可沃克離開後留下的座位還是空著,也許大家都目睹了沃克的黴運,不願意坐在這裏。方曉翎惦記著麗莎和沃克的事,哪有心思打牌,何況這是50元盲注的牌桌。可她還是坐下來,因為牌桌上有氈帽老頭在,坐在她的下家。

這個老人似乎總是一直戴著他那頂不合時宜的舊氈帽,表情一成不變的應對著所有牌局。不管是贏是輸,他總能不動聲色從容對待。方曉翎唯一見過他笑過一次,那是當時在酒館輸給了鄧肯的時候。顯而易見這是個極難對付的對手,方曉翎和他打過幾次牌,從沒占過什麽便宜。

“沃克發生什麽事了,他怎麽如此火冒三丈?”打過幾手牌,方曉翎裝作不在意的問氈帽老頭。

“還能怎麽樣,黴運當頭唄。好幾個小時被魚玩弄,輸出去,再贏一點回來,再輸出去。咬著牙忍耐到最好的機會,又被人走運搞死。整個晚上一下子去了一萬,還要都是被魚BB掉的,不抓狂才怪。”氈帽老頭冷冷的說著,全然不顧那兩條贏得盤滿缽滿的魚對他怒目而視。看來是同病相憐的緣故,打牌的好手總是不願意看到講策略的人被別人走狗屎運贏錢,除非贏的人是自己。

“好不容易贏回四千多元,拿著AK推全下,結果這條……”氈帽老頭伸出手指又縮了回去,同時將魚字咽下去:“拿著同花色的JQ跟注,跟注前還挑撥他說:我知道你的牌好,但你正在倒黴,所以我跟你。嗯,就是你剛才看到那手牌。”

那兩條魚有點受不了了,麵色不善的站起身瞪著氈帽老頭。氈帽老頭毫不客氣的回視他們,神色不怒自威。牌桌上的氣勢也能影響到人的精神,經過一晚的較量,兩條魚知道老頭不好惹。於是,裝作不和他計較,他們心滿意足的捧著贏過來的籌碼換錢去了。

方曉翎歎口氣,這種情景似曾相識。那時候,也是兩條鴻運當頭的魚,將酒館幾條鯊魚攪得咬牙切齒。不同的是,自己輸了一個買入就堅決離開,而沃克,顯然沒她這份堅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