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夷光換好衣裳出來, 就見謝彌和沈青時站在院子裏,沈青時神色有些不自在, 謝彌倒是挺會裝樣, 以一個標準下人的姿態,和她保持距離站著,姿態客套又不失疏離。

沈夷光先道:“阿姐你坐。”她又瞧了眼謝彌, 忍著笑:“彌奴,去把蔣媼煮好的茶端過來。”看看他在人前還能怎麽裝~~

謝彌瞥了她一眼 , 才笑:“是,主人。”

他這樣順從, 沈夷光又覺著怪無聊的, 問沈青時:“阿姐,你是來找我玩的嗎?”

沈青時掏出一隻錦毛毽子:“最近閑著沒事, 做了好幾個毽子, 分你一個。”她摸了摸沈夷光的臉,捂嘴笑:“你也該多動動了, 瞧你身子骨弱的。”

她想了想, 又笑道:“最近已經入秋,天氣漸冷,你大哥想問你再要幾罐子特製的茉莉油,好防凍瘡。”

沈夷光訝然:“我大哥有凍瘡?我怎麽不知道?”

說到這個, 沈青時微歎了聲:“我也是今兒偶然瞧見的, 不止是凍瘡, 他手上還有幾道刀劍傷,他本來從科舉, 走的是文臣的路子, 朝裏硬把他塞進那樣刀劍無眼的地方, 頓頓風餐露宿的,有時候嚴冬大雪還得急行趕路,手上能沒傷嗎?”

她說完又叮囑:“你大哥那人比你還要麵子,他又怕你擔心,特地叮囑我別告訴你的,你別在他麵前說漏嘴,平時多關心也就是了。”

沈夷光去屋裏翻出五六罐茉莉油給她,不高興地道:“我可是他親妹妹,他怎麽這樣呢?”

沈青時拿著茉莉油起了身,笑:“反正你別說漏嘴就是了。”

這股矯情勁兒放在沈夷光身上就挺可愛的,放在別人身上真夠別扭的,謝彌很是不屑,他自覺是鐵血真男人,略帶嘲弄地道:“你長兄還真是金貴,長個凍瘡還要專門擦油。”

從沈景之的話裏,她隱約能窺見戰場的危險和殘酷,那是她從未接觸,也想象不出的場景,沈夷光有點走神。

她不覺偷偷瞥了眼謝彌的手...

看他的手就知道,謝彌打的仗比他哥多多了吧?怎麽他還是一副輕描淡寫的德行?

沈夷光想了想:“我本來打算給你也送兩罐子茉莉油,你好用來擦手。”就當是她對他的答謝之一了。

謝彌毫不猶豫地伸手,十分沒原則地道:“我擦。”

沈夷光:“...”

她教他怎麽使用,便取出茉莉油挑了一點,用指腹在他手上累疊的傷處抹開,細細塗勻。

她手生的纖細秀美,好像一朵細膩無暇的蘭花,指甲上還精心染了鳳仙,淡淡的嫣粉色,兩相對比,更顯得謝彌的手肌膚粗糲,他有些不自在地把手往袖籠裏縮了縮。

他不自在地哼著小曲,挪開眼:“你這玩意能管用嗎?”

“你躲什麽?我這兒正擦藥呢!”她對他的質疑頗為不滿:“這可是我親手調製的,還摻了活血化瘀的藥汁,隻要你堅持塗,這些傷痕早晚能好。”

他手上遍布凍瘡,刀劍傷和不知名的傷痕,沈夷光瞧了一眼,就想到沈景之,感覺連自己的手都跟著疼了起來。

明知道無甚用處,她微微鼓起臉頰,對著他的手輕輕吹了幾下。

溫軟氣流穿過指縫,柔柔地在指間勾纏著,還有些酥癢。

謝彌不由收緊手指,想把這種感覺攥在手心,沈夷光見他整個人都僵了一般,奇道:“你怎麽了?”

謝彌耳後發燙,一把抄起桌上兩瓶茉莉油,匆匆撂下一句:“我先走了!”

......

沈青時之前久居建康,那裏人對美人有股狂熱的追捧,隻要相貌出挑的上街,就有無數男女爭相追捧,給他們的車上仍果子點心,所以謝彌才回自己屋裏,沈青時就派人送了一盒油炸果子來。

那侍婢笑道:“這是我家娘子親手製的幾樣點心,她給府裏上下沒人都送了份,這份是專門留給謝部曲的。”

謝彌十分不解風情:“我不愛吃點心。”

他全然沒當回事,又在屋裏平複了一會兒,然後抬抬手就把人打發走了。

謝彌一個人在屋裏來回走了幾遭,覺得心跳的還是厲害,總想找人說話,於是掉頭就出發去尋林煙。

林煙還當他有什麽大事,誰料他抬起兩隻手,語氣暗含炫耀:“你瞧瞧我的手,和之前有什麽不一樣嗎?”

小王爺字字珠璣,絕不會說廢話!

林煙皺眉琢磨了一時,硬是沒琢磨出什麽天機來,猶豫著道:“好像...抹了什麽膏子?聞著怪香的?”

謝彌一雙手骨肉勻稱漂亮,再加上他天生的冷白膚色,那雙手修長的便如玉雕一般,隻是細瞧之下,上麵的細小傷口和繭子不大美觀。

他一臉的炫耀藏也藏不住:“這是茉莉油,你知道什麽是茉莉油嗎?你猜是誰給我的茉莉油?”

林煙這回明白了,幽怨片刻,方道:“沈娘子?”

謝彌裝模作樣地抱怨:“非要送的,攔都攔不住。”

林煙無語片刻,又笑道:“小王爺近來紅鸞星動,不光是沈縣主,聽說在沈府小住的那位堂姑娘也對小王爺青眼有加。”

“不覺得,”謝彌挑了下眉:“你是何意?”

林煙笑問:“您當初向沈縣主提親 ,一是為了攪和朝中局勢,二是為了讓昭德帝和太子不痛快,如今縣主和太子已經退了親,第二條的意義自然就作廢了,您若真想娶世家女,也未必非得是沈縣主。”

謝彌慢慢皺起眉。

他看著謝彌,悠悠道:“那位堂姑娘我打聽過了,亦是沈家嫡女,且父兄皆得力,不似沈縣主的父親,已被逐出宗祠,論及身份,她並不比沈縣主差許多,且性情寬厚平和,溫柔敦厚,頗有大家閨秀的風采,若是非要聯姻,這位堂姑娘的性情倒更合適一些。”沈夷光實在傲氣,也有烈性了。

“既然久攻不下,不如換個方向?”

謝彌又沒怎麽見過沈青時,不過也知道她肯定不是個能跟他拌嘴,攆的他滿院子亂竄的。

他不假思索:“不行。”

林煙心道果然,又問:“為何沈縣主可以,這位堂姑娘就不行?其他的世家女呢,小王爺願意嗎?”

謝彌怔了怔。

好像有一層搖搖欲墜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似的,日光撒入,將他的心思照的無所遁形。

他好像...的確對沈夷光有幾分動心。

也許是恰巧,在情竇初開的時候遇到一個新奇有趣的人,或許是之前多次曖昧交鋒中生出的一點心動,談不上癡情無悔,也沒到迷情亂智的地步,但不管怎麽說,他是對她有幾分上心了。

自林中回來之後,他把他那套狩獵的經驗都拋諸腦後了。

他別扭片刻之後,若有所思地頷首:“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她。”

見他承認的痛快,林煙反倒鬆了口氣:“少年慕艾,倒也尋常。”

能輕易說出口的喜歡,即便是真的喜歡,那也是點到為止,要真是深埋心中死也不承認的,林煙才真要頭大了。

他到底還有些不放心:“隻是沈縣主身份特殊,和宗室和朝堂都淵源不淺,您千萬不能為情亂智啊。”謝彌喜歡沈夷光他不意外,隻要把握好方寸,他也不想幹涉上司私事。

謝彌聽他說的可笑:“怎麽可能?你想什麽呢?”

他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自己擦過油的手,洋洋自得地道:“我覺著她好像也有點喜歡我。”

不然之前為什麽會當著江談的麵舍命救他?

不得不說,謝彌還是怪自信的。

林煙還沒說話,他歡樂地一甩袖:“我過兩日去跟她說說。”

......

自那日之後,江談便如被幽禁在東宮一般,原本門庭熱絡的東宮眼下已是門可羅雀,岑寂猶如冷宮。

他脾性越發古怪,夜裏也不許人點燈,在這東宮內,晝夜好像都失了力氣

繡春摸黑走進書房,看著托腮坐在窗邊的江談,低聲道:“殿下...”

事出之後,太子第一個就想去找沈縣主解釋,但是被皇上硬扣下了。

至於之前太子萬般喜歡信重的蕭四娘,一入東宮就被送到後麵下人居所,太子從始至終未見過她一眼。

江談不動,繡春猶豫再三,隻得道:“聖人讓我知會您一聲,退婚的旨意已經傳出去了,這事兒斷無更改之理。您不如先顧一顧眼前,去向皇上好好請個罪吧,因您失勢,近來三皇子和五殿下在您,在咱們東宮麵前何等得意?您難道容他們一直猖狂嗎?”

或許太子心裏很清楚,自那日出事起,他就永永遠遠地失去沈縣主了。

江談這才有了些反應,微微側頭,目光空洞地望著他,神色木然。

繡春心裏一驚,忙道:“殿下!”

江談目光拙拙地看著前方的一塊地半晌:“我明日去向父皇請罪。”聲音沙啞的簡直不似活人。

繡春沒想到他轉變的這麽快,怔了怔。

江談垂眸不語。

隻有權勢,才能讓他不必受製於人,才能幫他再次奪回她。

......

自沈夷光退婚之後,長安各家便紛紛動起心思來,第二天就有人上門打聽她的親事了,就連那好色無德的陳家三郎都想登門撿漏,可把沈景之氣的,給他揍一頓扔出去了。

隻是沈夷光畢竟才才和太子退婚的,王孫公子和高門世家總有些顧慮,難免想再等等看,因而近來打聽親事的人雖多,靠譜的卻沒見幾個,沈夷光不勝其煩,約著沈青時出門逛街去了。

她買買買到黃昏才回來,就撞見送客的沈景之和寧家的伯父伯母——這二人是小師叔的父母,也是自小看著沈家兄妹長大的。

沈夷光忙行禮:“叔父,嬸母。”由於小師叔年紀小,輩分卻高,所以他們就各論各的了。

寧伯父和寧伯母一見她便笑的合不攏嘴,又站在門口誇了她小半炷香的功夫,直到天快黑了,夫妻倆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離去。

沈夷光機敏地覺察到了一絲不對,輕輕問沈景之:“哥,出什麽事了啊?”

沈景之笑意微斂:“你先跟我來鬆鶴堂。”

鬆鶴堂是祖父養病的地方,沈夷光不明就裏地跟去了,就見沈皇後和萬年也在病床邊坐著,屋裏眾人都神色沉凝,她祖父沈修文還重重咳嗽。

她姑母身為皇後,自然不可能隨意出宮,既然出宮來了沈府,想必是出了什麽大事。

沈夷光忙走過去給他順背喂藥,連聲問:“姑母,出什麽事了?”

沈皇後眼尾生出幾絲細紋,神色倦怠:“我待不了太久,就長話短說吧。”她蹙起細眉:“北戎有意和親。”

沈夷光一驚,下意識地去看萬年:“表姐你...”

北戎一向跋扈,但凡求親,索要的都是帝王之女,就連王爺所出的嫡女都瞧不上,朝裏還有好幾個未嫁的公主,她自然憂心萬年。

“不是我。”萬年擺了擺手:“那個晏明洲親自進宮,透露出對你的傾慕之意,皇上沒什麽表示,咱們也暫時猜不透他的心思。”

沈夷光一向對異族人沒好感,臉色頗為難看。

沈皇後輕輕寬慰:“不過這事兒峰回路轉,我和萬年才剛到,寧大人夫婦就上門了,話裏話外皆讚你不住,可見也是有了結親的心思。”

這事情一件跟著一件的,沈夷光險些暈頭轉向:“叔父和嬸母上門提親?給誰?”

萬年翻了個白眼:“自然是你們的小師叔寧清洵啊,還有誰?!”

萬年還要插嘴,病**的沈修文輕咳了聲,她當即肅容不動了,滿室皆靜。

沈修文嗓音蒼老嘶啞,不過吐字卻極清:“我原是打算等你和太子解了婚約之後,緩上個小半年,再為你尋一門妥帖親事,誰料如今出了和親這檔子事,寧家又恰巧上門,潺潺覺著如何?”

他不欲讓孫女再和王侯家議親,哪怕再尋半年,定的隻怕也是寧家,或者和寧家差不多的人家,隻是這實在太倉促了。

沈夷光還沒徹底回過神:“小師叔,我...這...”

倒不是寧清洵有哪裏不好,是他待人實在太好了。

他性情通達圓融,每見沈夷光必先讚上一通,但他也不隻是對沈夷光如此好,他對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般,見麵必先誇三分,遇到什麽事都是能幫則幫。

正因他一派君子之風,對誰都是一般寬厚,沈夷光才總覺著缺了點什麽。

她自小到大都是家裏最受寵,最得偏愛的那個,寧清洵這般性情,卻是待外人和妻子一般好的,她總覺著不是滋味。

她也不是不喜歡小師叔,但又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而且兩人實在太熟,她覺著好怪。

她嘴巴張了張:“小師叔他...對人太好了。”

沈修文一笑,招她近前,溫柔道:“待外人好,以後會待自己的妻子更好。”

他這身子最快也隻能到今年年底了,在他走之前,他想為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孩子,打點好一切。

沈景之畢竟是男子,隻要自己有能耐,不愁將來,唯有潺潺,他最放心不下。

沈夷光又想到了江談。

她當初之所以喜歡江談,是他對旁人都冷漠,唯獨對她有幾分溫和,現在想想,或許她一開始就是錯的。

在夢裏小師叔還舍命救過她,這麽瞧來,她和小師叔或許做不到恩深義重,能相敬如賓倒也不錯。

沈修文又咳了幾聲,笑:“你若實在不喜歡,咱們再挑旁人就是了,總歸皇上還沒拿定主意。”

沈夷光看著他隻有皮肉鬆鬆掛在骨上的手,心裏難受,‘吧嗒’落了滴淚,她不想再讓祖父擔憂:“祖父容我想想。”

“好。”沈修文又輕輕道:“過兩日寧家老夫人大壽,你代祖父去鹹陽賀壽,如何?”

就算沒有這兩樁插曲,沈夷光也是得去賀壽的。

她毫不猶豫地應下:“好!”

沈修文一笑,慢慢闔了闔眼。

眾人見他疲乏,都不忍再擾他太久,主動起身告辭,留沈修文在這裏侍奉。

沈夷光送姑母和萬年出門。

萬年憋了一下午,這時候終於憋不住了:“都說寧家千好萬好,我看未必,你們單看這寧清洵如何可不成啊,寧家和咱們宗室親近,和父皇親近,這...”

沈皇後沉著臉橫了她一眼:“寧家做臣子的,不親近皇上親近誰?”

萬年哪裏都好,就是口無遮攔的毛病讓人犯愁:“父皇什麽性情沒人比我更清楚,一味靠著父皇真能落好嗎?看看當年靈州謝氏...”

沈夷光愣了下,還沒聽清,沈皇後便一聲厲喝:“放肆!”

萬年給她喝了一聲,這才覺察自己失言,忙忙地住了嘴。

沈皇後看起來心情極差,先讓沈夷光回去歇著,然後拉著萬年回了長樂殿。

她一邊揉著額頭,一邊斥責:“你這嘴真該縫起來,什麽話也敢往外說!”

萬年怕她頭疼症又犯了,忙上前幫她揉著太陽穴,又給她貼上兩枚膏藥,嘴上仍是不服:“我雖隻聽過隻言片語,但也知道不是母後的過失,父皇還好端端的呢,您倒是愧疚這麽些年。”

沈皇後冷冷道:“住口!”

她深吸了口氣,淡淡道:“你既隻聽了隻言片語,就該管好自己的嘴,當年的事你不了解內情,便當它沒發生過,我愧疚的原因你不知曉,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至於你父皇,更輪不到你多嘴了。”

萬年脾氣大,見沈皇後這般,便直接起身,負氣告退了。

作者有話說:

彌子哥還是欠虐啊,有沒有嗅到一絲強取豪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