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宴會深夜方散, 江談飲了不少酒,神誌也有些模糊了。

他自然是認得謝彌的。

他滿腦子都是謝彌和潺潺在宴會上旁若無人的親昵曖昧, 甚至於連昭德帝邀謝彌來行宮暫住的政治意義都無暇思考。

繡春扶著他回了自己殿裏, 又忙不迭給他奉上一盞醒酒湯,江談飲完一盞,玉麵上的緋紅才褪去不少。

他見繡春欲言又止, 輕揉額頭,淡然道:“有什麽事就說。”

繡春忙道:“您之前讓奴查的跟蕭側妃有關的事, 奴派人查了個大概...”

江談拿到沈夷光給他的那張婚契書之後,第一反應是匪夷所思——蕭霽月怎麽可能和崔寧有婚約?若他沒記錯, 在崔寧過世之前, 母妃和蕭霽月就已經有入東宮的意思了,那她們這又算什麽?

如果兩人的婚約是真的, 那當初崔寧暴猝, 就更耐人尋味了。

所以江談暫時隱忍不發,先令底下人去詳查此事, 提了人嚴加拷問。

繡春湊近了, 低低同江談道:“...崔家出事之後,蕭家本想退婚,但又怕落個涼薄名聲,所以先把崔小郎接到家裏來, 明著是收為養子, 暗裏卻嚴加看管, 之後陰差陽錯,崔小郎得了您的賞識, 他們更不敢逼著他退婚...之後崔小郎為救您重傷, 久治不愈, 據說他暴猝當日,蕭側妃曾經見過他一麵...”

繡春都忍不住道:“蕭家和蕭側妃實在是...”

江談如同一樽泥塑,一動不動。

他忍不住生出一種極為荒唐的感覺,這就是他信任多年的表妹和母家?他就是為了這群卑鄙歹毒至極的人,失去了潺潺?

他沉默良久,忽然扶額,低低笑了聲,笑的肩直抖:“去把蕭側妃喚來。”

繡春看殿下這般模樣,心底發毛,彎著腰匆匆出去了。

蕭霽月雖成功入了東宮,卻並未像前世一般,得寵於江談,先生下大公主,又生下皇長子,風光無限,她入東宮這麽久了,甚至連江談的榻邊兒都沒挨著。

宮裏可能缺別的,卻從不缺拜高踩低的勢利眼,她進東宮的名聲本就不好,太子又待她冷淡,哪怕如今升了側妃,她依然是他人背後的笑柄,她住的偏殿岑寂的猶如冷宮,下人陽奉陰違缺衣少食都是常有的。

她沒想到江談深夜會喚自己,愣怔片刻,臉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

她不敢輕忽,先精心洗漱裝扮了一番,又把蕭德妃給她的秘藥藏了些在簪子裏,這才起身去往江談的正殿。

江談正殿裏昏暗一片,隻書桌上一支燭台幽幽燃著,他清俊眉目一半燃照著燭火,一般陷落於黑暗,模糊不明。

蕭霽月心中微突了下,她又很快壓製住不安,柔聲道:“表哥...”

江談笑了下:“四娘,過來。”

蕭霽月目露喜意,忙提著裙擺挪了過去。

下一刻,她脖頸驟然一緊,人被提離了半空。

江談臉上慢慢結了霜,眼底抑製不住的厭憎和恨意。

“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種歹毒之人。”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隱瞞和阿寧的婚約,又生生逼死他在先,蓄意陷害潺潺,破壞我和她的婚事在後,蛇蠍心腸都不足以形容你的毒辣...”

蕭霽月想要出聲狡辯,還和脖頸被江談死死掐著,她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隻能發出瀕死的‘嗬嗬’聲。

就在她半昏之時,江談手掌一鬆,她便如破口袋一般,軟軟地癱在地上。

江談毫無憐憫,甚至未曾看她,吩咐繡春把她拖了出去。

他再次回到書桌邊,靜靜地看著燭火出神,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醉意再次湧了上來,他不受控製地閉上了雙眼。

冥冥中好像有一道無形的繩索牽引,他神魂飄飄悠悠,似乎落到了一處冷落寂寥的宮殿,殿裏除了一床一桌一櫃,別無他物。

眼下似乎是冬天,窗外霜雪叩擊,殿內卻隻有一盆炭火,連蠟燭都未點一隻,冷意順著肌理侵入了骨頭縫。

潺潺躺在當中的**,她似乎是病了,急促地咳嗽了幾聲,探手去拿床邊的湯藥。

這時,一陣珠玉步搖相撞之聲由遠及近,慢慢而來,梳著望仙髻的麗人款款行來,身上環佩泠泠相扣,在沈夷光病床前停下。

她綾羅金玉滿身,一手撫著自己微凸的小腹,她看了眼床邊的湯藥,輕輕道:“姐姐到底是金尊玉貴慣了的人,不過是受了點風寒,姐姐居然一病不起了。”

江談聽出了,這是蕭霽月的聲音。

沈夷光沒說話,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她。

“今天是冬至,天徹底冷了,之後姐姐隻會更不好過。”蕭霽月微微一笑:“對了,還有件事,忘了告訴姐姐,陛下禦駕親征去了,隻怕得一年半載才能回來。”

她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輕輕搖頭,臉上嬌憨柔媚之色盡去,目光望向她:“你既無子嗣,又失帝心,占著皇後這個位置,還有什麽意思?”

“這麽苟延殘喘地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江談表情漸漸變得慌亂,他知道潺潺的性情,她聽了這等羞辱言語,絕不會苟活。

他大步向前,想扶起潺潺,想喝止蕭霽月,但無人能聽見她的身影。

周遭景色如薄紗般褪去,江談霍然睜開了眼。

他一手撐著桌案,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心頭像有什麽東西揪扯,痛的他眼眶模糊。

怎麽會這樣?蕭霽月怎麽敢這麽欺負潺潺?她甚至直接逼潺潺去死,讓她交出後位!

他怎麽能允許蕭霽月那麽做?!

即便是他和蕭霽月關係和睦的時候,他對她也談不上男女之情,甚至從未想過她當他的妻子妃妾,至多是偏頗她一些罷了,他為什麽會縱容她逼死自己的發妻?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方才那不是夢,而是真切發生過的,就像是...前世一樣。

如果那是前世,那麽前世究竟發生了什麽?

...... ·

沈夷光這幾天一直在家裏開的文籍鋪子待著——如今沈家族人都得低調行事,這樣做的好處是昭德帝拿不到什麽把柄,壞處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敢上門騷擾,所以兄妹倆便商量著,盡快給家裏尋一個穩固的靠山。

謝彌那裏肯定是不行了,沈家對他是傾力襄助,不求回報,隻求他即位之後不來報複沈家,沈夷光就燒高香了,盡管是上一輩的糾葛,但沈家實在欠他不少,她也沒那個臉再去尋求謝彌庇護。

兄妹二人商議一番,最終確定了幾個人選——寧清洵的叔父,下一任宰輔的備選之一;汝陽王老王爺,和沈老爺子曾是故交;大皇子,如今已經明確了封地,也是沈修文曾經的學生之一,和沈家人的關係一向很不錯。

這三人都有好文墨詩書的長處,沈夷光便來了家裏的文籍鋪,打算挑幾樣貼心得趣的,方便年節走禮——在這上頭,她頗有信心,隻要是她願意,還沒有她交好不了的人——除了彌奴那個不按套路出牌的。

沈夷光正拿筆把三人的愛好性情都歸類總結,忽然聽到鋪子外一陣**,掌櫃的匆匆走進來,一臉為難道:“女公子,外麵有個姓陳的,非說咱們賣給他的書錯字,還嚷嚷著要見您...”

這又是哪來的貓三狗四?沈夷光皺了皺眉,拉了拉身上披帛,隨掌櫃出了殿門。

油頭粉麵的陳三郎就站在店門口,身後還跟著兩個膘肥體壯的狗腿子,他正揮舞著手裏的書叫罵:“...老子不要賠錢,老子稀罕你那幾兩銀子,把沈夷光給我叫出來!否則老子砸了你們的書鋪子!”

沈夷光冷冷道:“你有何事?”

她聲音雖不大,卻總是帶著十足的底氣,因此穿透力極強,立刻壓住了陳三郎嘈雜的呼喝。

陳三郎見到她,眼睛立刻亮了下:“沈縣主出來了?”他晃了晃手裏書本,目光卻落在她身上,垂涎三尺地笑:“隻要縣主今天肯去我家登門賠禮,我就不計較此事了。”

現在沈家的頹勢滿朝上下都能瞧得出來,歎惋相助的人不少,如陳三郎這樣,垂涎沈夷光美貌,趁機想上門輕薄的,自然也不少。

沈夷光豎起兩根手指,麵無表情地道:“第一,本店書籍都是當麵檢查好的,一旦出了店門,概不負責,第二,你不跟我計較,我卻要跟你計較計較。”

她重重拂袖:“把他給我打將出去。”

她身後部曲應聲,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

陳三郎不甘叫罵:“沈夷光你裝什麽裝,真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金枝玉葉的沈縣主,現在叫你一聲縣主都是抬舉你了,你不就是個...哎呦!”

沈夷光已經轉過身去,在沒人瞧得見的地方,她氣的嘴唇輕顫。

她長這麽大,居然都不知道人居然能有這麽多委屈可以受,當初祖父在時,就陳三郎這樣的人,別說上門來鬧了,連近她身的機會都沒有。

她厲聲吩咐部曲:“把他牙給我拔了!”

她話音剛落,就聽陳三郎又淒厲地慘叫了聲,還夾雜著令人牙酸的骨裂聲,聲音極為高亢慘烈。

沈夷光吃了一驚,就見陳三郎滿嘴是血斜飛了出去,謝彌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正擋在文籍鋪門前。

她瞠目:“小王爺?”

謝彌顯然是匆匆過來的,高束的頭發都有幾縷散落在臉頰旁,他麵色冷漠,頭也不回地對她道:“你先進去,把門關上。”

沈夷光本想勸一勸,但又覺著給陳三郎一點教訓也好,便主動退回了後院雅室。

外麵的慘叫聲響了片刻,文籍鋪的大門才被重新打開,謝彌掀起厚重的簾子走進雅室,神色如常地道:“拔了六顆,給他湊個吉利數。”

沈夷光本來想令自家部曲動手的,沒想到謝彌搶著出了這個頭,她按了按眉心:“他畢竟是淑妃親侄,你眼下人又住在行宮...”

她動手倒罷了,淑妃再厲害也不過一深宮婦人,比不過萬年,謝彌就算不必怕區區淑妃,但又何苦惹這個事。

“你怕了?”他大喇喇在沈夷光對麵坐下,兩腿搭在案幾上:“放心,我報了我的名號,讓他以後尋仇隻管找襄武王。”

沈夷光鼻子有點酸,心裏一下更不是滋味了。

她本來以為謝彌會對她頗是怨憤,他的確有理由怨憤,但自謝彌重返建康,陰陽怪氣是常有,對她不好的事還真沒做過。

不過她沒有表現出來,親手給謝彌奉上幾碟點心:“又麻煩小王爺了。”

“不客氣,”謝彌挑眉道:“就算要羞辱你,也隻能是我來羞辱,輪得到別人張嘴?”

沈夷光瞥了他一眼,硬是忍住了懟回去的衝動,一言不發地收拾桌上的幾頁宣紙——上麵記錄著她看好的幾位大人物的喜好性情。

謝彌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這是什麽?”

他不等沈夷光回答,就把她手裏的宣紙搶了過來,他大略瞧了幾眼,臉上又重新帶了那種陰陽怪氣的笑容:“你們家打算找靠山?”

沈夷光沒想到通過簡簡單單三張紙就能推斷出原因,她呆了呆,謝彌微微撐起身子,眯起眼瞧著她:“你當初留我在沈家,也是存了找靠山的心思。”

這用的是肯定句,沈夷光心裏一慌,下意識地想否認,但她當初又的確是想找靠山,這肯定瞞不過他。

她躊躇片刻,點了點頭。

謝彌嘲諷的目光立刻投來,她被他看的麵皮一臊,控製不住地還嘴,低聲嘀咕:“你當初假裝部曲在我們沈家,不也沒安好心?”

謝彌十分無恥地承認了:“當初是當初,眼下你們沈家都這樣了,你還敢在我跟前嘴硬?”

他雙手抱臂,抬了抬下巴:“你求我啊,隻要你肯好聲好氣地求我,我就繼續當你們沈家的靠山,怎麽樣?”

如果謝彌能原諒沈家的話,沈夷光還真不介意求他,可他能嗎?

她一見到他,心裏就亂糟糟的。

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思考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辦,可是謝彌完全是一副死纏不放的架勢。

但是用常規的法子讓謝彌走肯定是不可能的,她纖纖十指搭在桌案上,慢慢直起身子:“你真想讓我求你?”

謝彌見她湊近,耳根微微發燙,交疊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成功發聲。

“小王爺...”沈夷光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一本正經地道:“你耳朵紅了。”

謝彌:“...”

他沉默片刻,整個人就如滾開的沸水一般,全身都冒著熱氣。

他騰的起身,大步離去,把簾子裝的劈啪亂想,他還不忘惡狠狠地撂下一句:“沈夷光,你給小爺等著!”

沈夷光難得見他吃癟,本來想笑,但是想到當年那些糟心事,就重新愁眉苦臉起來。

又過了約莫一個多時辰,沈景之匆匆進來:“我聽說陳三郎方才來鬧事,潺潺你沒事吧?“

沈夷光搖了搖頭,岔開話題:“哥,你怎麽還在外麵?走完禮你就該回府了啊。”

沈景之表情複雜:“我去汝陽王府送禮的時候,聽了一樁風聞...”

他緊皺著眉,臉色難看:“說皇上原有發妻,姑母和咱們沈家是使了手段,硬搶了後位...”

沈夷光臉色一變:“傳的這麽快?”

這背後昭德帝必然煽動,如今領旨殺光謝家人的蜀王已死,他想和謝彌修好,必然會把當年之過全推到沈家頭上。

她忍不住想的更深了點,那日宮宴,謝彌明顯表露出對她的興趣,昭德帝這般挑唆,是不是也想讓謝彌打消對她的心思?

沈景之愕然:“你早知道了?”

沈夷光一臉生無可戀,自暴自棄了:“不止如此,我還知道謝貴妃當初是懷孕出宮的,她的孩子就是襄武王!”

沈景之跟被雷劈過似的,整個人僵在當場。

人啊,就不能起不當的心思,她越想瞞什麽,就越是瞞不住。

如今謝彌就在宮中住著,隻怕他再過兩天,就能把事情查個底兒掉了,她也白難受了這麽多天,索性跟他和盤托出得了!他要恨要怒,她受著就是,隻求他別把氣撒在沈家其他人身上。

沈夷光素有決斷,匆匆起身:“哥,我派人去請謝彌過來。”

沈景之知道她和他私下有話說,點了點頭,主動離去,把雅室留給二人。

......

宮外流言漫天,昭德帝卻還沉得住氣,他還有興致和晏明洲對弈。

他一邊啜茶,一邊微微笑道:“將軍特意入宮,怕是有事?”

晏明洲瞧著儒雅從容,骨子裏素有決斷,他並不遮掩,直言道:“還是之前和親之事。”

他唇角微勾:“我屬意沈縣主。”眼下又來強敵,他已經失了耐心。

昭德帝不覺皺了皺眉。

這孩子還真是紅顏禍水,不光太子對她割舍不下,襄武王跟她也頗有曖昧,眼下又來了個晏明洲。

這天下,站在權勢巔峰的人物,竟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早知這孩子竟這般有用處,他就不該那麽快和沈家撕破臉,利用她挑起藩王異族紛爭也好。

但話又說回來,將沈夷光嫁給晏明洲,打發到北戎去,對昭德帝而言,還真是最好的選擇,總比她跟太子或者跟襄武王強,一旦許親,他能從北戎換得不少好處。

他心念轉動,麵露為難:“夷光是皇後嫡親侄女,朕待她也視若己出。”

這話昭德帝說出口就格外可笑,晏明洲忍不住笑了:“劍南三城,如何?”

昭德帝一笑,並未直接答允。

比起直接許親,他忽然有個更好的主意,既能直接挑起襄武王和北戎的矛盾,又能拿住晏明洲的把柄,不必擔心他日後毀諾。

即便他已經確定謝彌就是他兒子,可他算計之心依然未減分毫,可見此人涼薄。

他沉吟道:“將軍今夜就在宮中留宿吧。”

......

沈夷光在雅室略等了會兒,天色就已經逐漸暗了下來,她正要吩咐人上燈,忽然就聽見屋外幾個部曲悶哼了聲。

她心知不好,掌嘴大聲叫人,忽然後頸一痛,鼻間也嗅到一股奇特的香氣,她尚未來得及掙紮,人就已經失去了意識,軟軟向後倒去。

掌櫃的聽到聲音,忙趕來後院,隻見雅室外沈家部曲橫七豎八地倒著,本該在雅室理事的女公子也不見了蹤影。

掌櫃的大驚失色,這,這鋪子可開在鬧市,可以說在這兒劫人的難度,比衝進沈宅直接搶人的難度還要高!到底是何方神仙,居然能悄無聲息地帶走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帶到了一處宮室裏,這裏的氣味是宮裏獨有的熏香味道,她身上緊緊裹了條大氅,隻是...大氅之下,未著寸縷,她身上...好像光溜溜的。

沈夷光感覺自己好像喝醉了一般,意識散亂,很難集中精神思考,手腳也虛浮無力得厲害。

她憑借本能行事,搖頭晃腦,晃下了發間一根釵子,她極其費力地挪動手指,指尖發顫地把釵子藏在掌心。

外麵刀兵漸停,宮室大門被一腳踹開,謝彌急匆匆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潺潺?”

作者有話說:

潺潺和彌子哥要坦誠相見了(心靈層麵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