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桑其實後來還跟陸昀知見過一次麵。

那時候,她剛從C國回來不久,憑借拍攝的戰地照片和新聞報道獲得新一屆的“普利策獎”。

獲獎的消息一出,瞬間轟動整個新聞界。

自然而然的,也收到了不少活動邀約。

這其中,就包括在深城舉辦的世界媒體峰會。

峰會齊聚來自世界101個國家和地區的197家主流媒體、智庫、政府機構、駐華使領館、聯合國機構以及國際組織的450餘名代表。

各路大佬雲集,堪稱新聞媒體界的盛宴。

陳桑在這其中,算突出也不算突出。

突出,是因為她以一個新人的身份,在入行不久後便摘得新聞領域的國際最高獎項。

不算突出,則是因為出席峰會的除卻政商人士之外,都是新聞界赫赫有名的大佬。

跟他們相比,陳桑這樣一個小小的記者,便有些不夠看了。

不過,陳桑在峰會上足夠惹人矚目,倒是真的。

縱然她穿著一身跟一般人別無二致的白色襯衫,搭配黑色西裙,背上還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看上去就像是剛進社會的大學生。

但那如霧如煙的眉眼,無論如何都叫人難以忽視。

明明是一張再明豔不過的臉,眉眼之間卻凝著清冷之色。

仿若戈壁懸崖上綻放的花,不屑叫人來賞。

峰會上有不少人都在偷偷看她。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未必是想得到什麽,更多的是一種欣賞。

當然,有陽光的地方必然就有陰影。

也有人不禁暗忖,陳桑是不是靠著這張臉背地裏運作了什麽,才叫她這麽年輕就得了獎?

當然,這一切都隻是私底下的猜測。

至少在台麵上,眾人依舊維持著表麵的平和。

峰會一共持續一周,晚上有主辦方專程提供的晚宴招待。

說來陳桑跟陸昀知的相遇,也是湊巧。

那日陸昀知來深城辦事,結束後吃飯的地方,就在峰會招待晚宴的隔壁包廂。

陳桑一行人進包廂時,正好碰上另一群烏泱泱的人經過。

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個男人身高腿長,麵容清雋矜貴,有種運籌帷幄的從容不迫,給人以深沉莫測的威嚴感。

白色的襯衫領口散開兩顆紐扣,隱隱露出好看的骨架。

陳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消息,看完後才發現身旁的隊伍突然停滯不前。

抬眸一看,就看到他們這邊領頭的那位大佬,此刻正駐足看向另外一邊。

身旁有小輩好奇問道:“馮老,您認識?”

馮老:“這位是港城的陸先生,來頭很大。”

他突然開口,被提及名字的陸昀知不經意瞥來一眼。

放眼整個新聞界都備受尊崇的馮老,誤以為這一眼是在看他。

當即殷勤上前,主動打了聲招呼:“陸先生,這麽巧?”

陸昀知微微頷首,麵上的表情挺淡。

但誰也沒想到,就是在這番淡然到略顯疏離的寒暄過後,陸昀知竟接受了馮老的邀請,轉道過來一塊用餐。

陳桑也沒想到,峰會上會有同行之人恰好跟陸昀知相識。

當兩人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時,氣氛更是說不出的尷尬。

她低著頭全程沒說話,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後來轉念一想,她又沒做錯什麽,憑什麽要低頭呢?

是啊。

左右兩人不過是經曆了一番不好的糾葛而已。

她從來都不欠他的,不是嗎?

想開之後,陳桑不再扭捏,拿起筷子認真幹飯,盡想著怎麽填滿肚子的事。

由於深城靠海,飯局上的海鮮不少。

皮皮蝦、螃蟹、龍蝦等各式品種應有盡有。

陳桑想吃蝦又覺得不好剝,多看了兩眼之後,幹脆選擇了放棄。

正想拿筷子去夾點別的菜吃,冷不丁聽到身旁一個聲音響起。

“我幫你剝。”

說話的人,正是距離陳桑位次不遠處的陸昀知。

他剛剛看似跟馮老在聊天,偶爾搭腔兩句,實則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他說話聲音不大,偏偏坐在這張桌子上的人,除開陳桑之外,其餘的明裏暗裏都在關注著他。

因著他這話是對著陳桑說的,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陳桑。

“不用。”陳桑開口拒絕,“我要吃的話,自己會剝。”

陸昀知看了她兩眼,眼底閃過幾分落寞。

手上的動作卻沒停,戴上手套後,親自動手剝起蝦來。

飯局上,有人意味深長地看了陸昀知一眼,嬌笑著問:“陸先生可真體貼。同為女士,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這個待遇?”

被問到的男人聞言,連個眼皮都懶得掀,像是沒聽到。

那位企圖攀附的女士麵色一僵,嫉恨地看了陳桑一眼。

這麽一出過後,明眼人都看出陸昀知對陳桑的不同。

馮老打眼看了看陳桑,一時間沒想起她是什麽背景。

身旁助理壓低聲音:“這是新一屆的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姓陳。”

聽到這話,馮老這才慢慢有些印象。

“陳小姐,陸先生在港城可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要不考慮考慮?”

嘴上說的是考慮,話裏話外無非是想拉郎配。

陳桑義正言辭地拒絕:“我結婚了。”

馮老一怔。

一是沒想到陳桑看著挺年輕,居然這麽早就結了婚。

二來,大概是沒想到在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會拒絕陸昀知?

陸昀知嘴角的笑意淺了些:“馮老,您可別亂點鴛鴦譜,沒看人家瞧不上我。”

他將跟前剝好的蝦整整齊齊地堆在一個盤子上,遞到陳桑跟前。

陳桑沒動,他也像是渾然不在意般,一個字也沒多說。

隻是飯局的後半程,整個人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陳桑心裏其實也後悔。

早知道會那麽巧碰上陸昀知,她今晚定然不會出席這場飯局。

飯局過後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有位頭發稀疏的男學者喝多了發酒瘋,一個不小心,將酒灑在了一直沒怎麽說過話的陸昀知身上。

陸昀知眉心微蹙。

對方頓時酒醒了大半,誠惶誠恐地立刻開口道歉。

道歉的時候,甚至不敢抬頭看他。

雖然不知道這位陸先生究竟是什麽來路,但憑著馮老都那般殷勤奉承的模樣,必然不是什麽簡單角色。

陸昀知摸了摸腰側,白皙修長的指骨愈顯冷感。

陳桑知道他又犯病想殺人了。

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一句,“算了吧,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

陸昀知側目看了陳桑一眼,眼底戾氣消去大半。

終是壓抑著脾性,對著跟前的光頭說:“沒事了,你走吧。”

離開的時候,被簇擁在前方的陸昀知明顯等了陳桑一會兒。

路過的時候,陳桑想當沒看見。

陸昀知說:“我送你。”

陳桑搖了搖頭:“不用了,霍嶢給我安排了每天接送的專車。”

本來是想陪她一塊來的,但碰上年底,工作繁忙實在抽不開身。

又擔心陳桑到了深城人生地不熟,幹脆給她安排了專職的司機和助理。

工作空閑,更是忍不住常常給她打電話發消息。

陳桑剛剛在進包廂前,回的就是霍嶢發來的訊息。

提及霍嶢時,陳桑麵上的喜悅不似作假。

陸昀知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眸光裏光點稀疏破碎。

像是在親身體驗一次淩遲。

沉默許久,方才沉鬱地蹙著眉問了一句:“霍嶢對你好嗎?”

“挺好的。”

陸昀知微微頷首,苦笑道:“也是,他要是對你不好,你也不會嫁給他。”

等聽陸昀知說完這話,陳桑就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了。

她其實對陸昀知算是避嫌,不願跟對方多有接觸。

說到底,她對於從前的事心裏還是介懷,簡單聊兩句已是極限。

再加上她現在已經結婚了,理應給到霍嶢足夠的安全感。

跟除開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保持距離,是理所應當,也是她的道德底線。

“我有點累,想早點回去休息,先走了。”陳桑敷衍地扯了下嘴角。

陸昀知看著她的背影,默默地看了許久。

過了一會兒,站在不遠處的莫婭走了過來。

剛剛因為陸昀知和陳桑在聊天,莫婭刻意避了避,一直等到陳桑離開,她這才走出來。

“怎麽、後悔了?”莫婭打趣道。

“有一點。”

“還忘不掉?”

陸昀知突然沒了聲音,很久後才回道:“但凡我不是現在這個命格和身份,就把她搶過來了。”

這話說得莫婭一愣。

不由地撇了撇嘴,“說是高僧,誰知道他當年是不是收了其他幾房的錢,故意出來招搖撞騙?”

陸昀知:“可他當年說的,現在全都應驗了,不是嗎?”

六親無緣、婚姻難就、孤苦伶仃。

就連前陣子,他剛剛領養的那條名叫“小白”的狗,也是三日前不幸離世。

諷刺的是,除開小白之外,那一胎生的其他小狗全部安然無恙。

這叫他怎麽能不信命?

除此之外,陸家涉及到的產業並不清白。

尤其是當他坐上坐館這個位置後,所要麵臨的腥風血雨跟從前相比,必然隻多不少。

強行將陳桑留在他身邊,真的能得以善終嗎?

關於這個問題,就連陸昀知自己都不敢回應。

他眸光稍黯,苦澀的笑意不達眼底,“在霍嶢身邊,至少能保證她一生無憂,這就夠了。”

至於他,怎麽樣都可以。

陸昀知看了一眼置於掌心的桑葉發圈,想到從前在黑市,陳桑總說他拿她當寵物養。

實際上,他隻是太孤單了,才想要給自己找一個家人。

鑒於港城特殊的地區背景,陸霆天除了正妻之外,還有四房姨太太。

他的母親,正是陸霆天早死的正妻。

其他幾房的兄弟姐妹,擔心他日後會繼承家產,爭搶都來不及,自然不可能跟他親近。

而他又因為所謂高僧的批命,從小到大,都沒感受過什麽是父愛。

陸昀知在黑市裏,看到陳桑小小地在籠子裏縮成一團,像是看到了幼年時備受欺淩的自己。

他也時常被寺廟裏的僧人關在籠子裏,不給飯吃。

那時候年紀小,關的還不是鳥籠,而是狗籠。

那些寺廟裏的僧人,知道他不得陸霆天的寵,故意在私底下鉚足了勁兒欺負他。

有時候碰上一月一次的禮佛日,他名義上的那些兄弟姐妹,更是會排著隊爭先恐後地往籠子裏的他身上砸石頭。

被砸得頭破血流,是常有的事。

他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在寺廟裏日複一日地受了很多年的欺淩。

那時候,他就在想,要是有個人能來幫幫他,該有多好?

可是沒有。

他始終都沒有等到那個能來幫他的人。

他的後背上,至今還留有當年被僧人用燒紅的火鉗硬生生燙上去而留下的傷疤,其他地方亦然。

千瘡百孔,不得完膚。

有些傷疤,注定是時間無論如何流逝,都始終無法磨滅的。

所以,當陸昀知在黑市裏的陳桑時,就忍不住想幫幫她。

僅存的一點私心是,他想將她變成他的家人。

他小時候始終不曾感受過父愛,便想以自己作為父親的身份,養個女兒試一試,治愈那殘缺不堪的童年。

陸昀知起初真是這麽想的。

要不然,也不會跟陳桑在一起這麽久,始終不曾碰過她。

唯一差點跨越雷池的那一次,是他偶然間看到陳桑跟一個男服務員多說了兩句話,嘴角洋溢著從未在他麵前展露過的笑顏。

陸昀知當時就生氣了。

哪怕他知道兩人之間根本沒說什麽,但心裏還是感覺到不舒服。

心口悶悶的,說不上來什麽感覺。

為了懲罰陳桑,他將人關進昏暗的刑房裏,想讓她記住這一次教訓。

他心裏忍不住想,她明明是他的,怎麽能跟別人說話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過了頭,那天晚上連睡覺時,陸昀知都在夢裏懲罰陳桑。

隻不過懲罰的方式太過驚心動魄。

他沒想到在夢裏,他居然脫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摘下她臉上的麵紗,將人壓在**狠狠地**……

醒來的時候,陸昀知渾身是汗,床單更是慘不忍睹。

夢裏是享受,現實卻是掙紮。

他怎麽能對他的乖囡做這種事?

在這個夢境過後,陸昀知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陳桑。

以至於後麵連著幾天,他一直沒去黑市。

黑市的人沒接收到他的命令,始終將陳桑押在刑房裏頭關著。

等後來陸昀知重新踏足那裏,已是三天過後。

陳桑也因為他的疏忽,在那個暗無天日而又陰冷潮濕的刑房裏,被硬生生關了三天。

陸昀知想,或許陳桑後來對他的疏遠,就是從那一次開始的。

但那時候的他還太年輕,要麵子,即便知道錯了,也拉不下臉來道歉。

到了後來,更是誤以為她死了。

在陳桑的葬禮上,他孤獨得像個遊魂。

從前被欺負得再狠的時候,陸昀知都沒掉過一次眼淚。

唯獨這一次,他哭了。

因為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沒有了家人。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