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涼得刺骨。就像穿透了那薄薄的衣衫,撥開背後低垂的縷縷烏發,浸入脊背,由骨入心,然後將靈魂也吞噬。
在這早春微寒的時節。
靈魂懸掛在海邊的大岩石上,瑟瑟發抖。
那懸崖上掛著的,是一襲白底暗花的石榴裙。金線繡牡丹,雍容華貴;狐毛鑲邊,則多添幾分俏皮。
隻不過,都有些汙濁破爛,不僅有淤泥沾著,甚至不乏血漬。
橙色的斜襟短襖,似要脫離主人的身體,向上提著,遮住了雪白的玉頸。腰上絲帶,隨散亂的青絲飛舞。
纖足玉手,顫抖如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的花。
那懸崖上掛著的,是一名女子。
很多人都知道,在這流蒼國,都城霜天,天子腳下,最富貴的,除了那些權傾朝野的王孫貴胄,便數做金鋪、錢莊生意的完顏家了。
掛在懸崖上的女子,正是完顏家的女兒,完顏華岫。
眼看著,花顏玉骨就要墜落,懸崖下是層層巨浪,泛著白色泡沫的海水,一點也不比平日清閑靜謐的莊園,它們狂暴地叫囂著,如張開血盆大口的鬼魅,向華岫投來陣陣獰笑。若真掉下去,便是九死一生。
這時,一道身影像迅捷的麋鹿般跳過來,有些笨拙,也有些吃力,整個人撲在懸崖邊,一把抓住了華岫的皓腕。
用力的五指,瞬間將女子白皙的皮膚壓出道道印痕。
華岫激動得大聲喊起來,雙腳也開始搖擺,她一動,來人就更吃力了:“小——小姐,你別亂動啊!”
“宋夜痕,快拉我上去!快啊……”
名叫宋夜痕的少年渾身狼狽,氣喘籲籲,他單手抓著華岫,另一隻手扶著旁邊似乎並不太穩固的石頭。可是他原本已經很虛弱了,所以就算他傾盡了此刻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也僅僅是暫時將華岫拖著,使她不至於立刻墜下懸崖去。
華岫就像一道貼在岩石上的符,風一吹,飄飄****的。
時間緩緩地過去。
兩隻手交握的力度似乎越來越輕,各自手心裏冒出的汗,也讓手指開始往不同的方向滑行。
華岫哭得雙眼通紅,因為過度的驚嚇,越來越語無倫次,隻能一再咿哇喊著:“宋夜痕,救我,拉我上去……你不要鬆手啊……”
宋夜痕額頭上的青筋似要將皮膚擠破了,鼻尖滲出的汗,滴在華岫的額頭,混著女子滿臉驚恐的淚痕,紛紛被凶猛的海風吞噬。
宋夜痕不會鬆手。他知道,他不能鬆手。他還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沒有找到答案,這個問題,或許隻有眼前的女子才可以解答。他是為了這個問題而來,也可說,是為了她而來,他怎能夠說放棄就放棄?
緊咬的嘴唇,已經滲出斑斑的血漬。
他太累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他好像已經聽到了那雙緊追著他們的腳步,那腳步充滿憤怒,一步一步踏碎了滿地的塵土。
他哀淒地看著華岫。
華岫隻覺得自己腳下那些飛濺的海水泡沫就像張牙舞爪等著吞了她的怪獸。它們弄濕了她的繡鞋。
再濕了她的裙裾,然後一點一點蔓延,向上。
她再也不是平日裏那個飛揚跋扈無法無天的千金小姐了,她是懸在虎口的羊,是砧板上的魚肉,她望著宋夜痕,少年驚恐而專注的神情,仿佛黑暗裏一盞溫暖的橘光,照亮了她,她乞憐地看著。
她的身體仿佛在加重,無論她怎樣掙紮,卻無法在光滑的岩石邊緣找到一寸可以借力的地方,反倒是越來越沉,沉得好像灌了鉛。這時,她聽見宋夜痕一字一字地吃力地問她:“小姐,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麽問題?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問題比救命更重要?還是宋夜痕已經知道自己支撐不住,想要放棄她了?華岫的神誌似乎清醒了些,但又忍不住哭得更聲嘶力竭:“宋夜痕,你要是帶我平安回到完顏府,我給你金山銀山!”
“升你做大管家!”
“不,嫁給你都行!”
“宋夜痕,你不要鬆手啊!”
華岫咿咿哇哇的聲音幾乎響徹整條海岸線,宋夜痕於虛弱驚恐之中又現出幾分無奈,他正打算開口,突然感到後背有一片陰影覆蓋上來,他心知不好,扭頭一看,敖昆手裏還拿了一把銀亮的斧頭,麵帶得意的邪笑,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們。
宋夜痕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左手扶著的那塊岩石猛地晃了晃,像彈珠似的飛起來。他的身子隨著向前一聳,便被那股失衡的力道打亂,被華岫拖著飛出了懸崖。
墜落。
耳邊都是滾滾的浪濤。
掩蓋了兩個人驚恐的呼喊。
宋夜痕想起自己入完顏府的初衷,他的目的,並沒有達到,可如今卻竟要隨著那未了的心願葬身在茫茫大海?
腦海中,浮現出一抹紅色的倩影。
美目巧笑,舞步輕盈。
若月中的仙子,這一生,看了一眼就時刻銘記。
墜崖的瞬間,海沫似雲,風聲如霧,華岫覺得自己飄飄****,已不知身在何方。迷糊間她似乎也看到了一抹紅色的倩影,於夕陽的金光之中望著她,帶著仇恨與嘲笑。她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
一個海浪鋪卷而來,將他們徹底吞沒。
而往事,漸次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