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夜的時候,丫鬟紫琳急匆匆地從門外進來。那時華岫正側躺在貴妃榻上,懷裏抱著一碗剔透的龍眼葡萄,一顆一顆嚼著,葡萄籽和葡萄皮就吐在榻前凳子上擺著的琉璃盅裏。還時不時翻一翻眼珠子看天花板,顯然是在思忖著什麽。

“小姐,不好了!”紫琳一看到華岫,便跺了跺腳,掀開琥珀珠串半透明的簾子進來。華岫哼了一聲:“你才不好了,本小姐好得很!”紫琳素知小姐的脾性,她不是真的責怪她,隻不過愛跟人拌嘴,說說玩笑話,她將嘴一撇:“我真說了,您就知這回是真的不好了。”

“別跟我說繞口令,你倒是講講,我哪裏不好了?”華岫起了身,坐在榻邊,將葡萄碗擱在凳子上。

嘴裏還含了一顆,說話有些嘟囔。

紫琳道:“適才我經過老爺書房,聽見他跟大管家說——”紫琳清了清嗓子,便要學老爺說話的樣子,挺直了腰板,假作捋胡須,道,“那孫家的少爺,據說敦厚謙卑,品性純良,是個好孩子。”

“咳咳——”紫琳說著,換了個站的方向,便是要學另外一個人,完顏府的大管家周禮。她似模似樣,道:“看來老爺是鐵了心要給小姐說親事了。小姐到了這年紀,也是時候談婚論嫁,覓個好歸宿了。”

再換:“她成日在家裏搗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應該找個人,好好管教她,讓她收收心了。當年若不是夫人病逝,而我又忙於生意上的事情,忽略了她,也不會教她變成現在這樣無法無天。”

紫琳做了個揖,學周禮道:“老爺,但以小姐的脾氣,她會同意與孫家的親事嗎?”“不同意也得同意,我這個做爹的,難道連這點權力都沒有了?”“您看是否讓小姐跟孫少爺先見個麵,彼此稍作了解,再談婚嫁,這樣也不至於讓小姐覺得老爺您太專製,讓她心裏墊墊底,接受起來也容易點。”“唔,也好,你便盡快差人去和孫家說,早點了了這樁事。”“是——”

這一來二去的,紫琳扮得累了,說完也氣喘籲籲,旁邊坐著的華岫卻毫無聲響,紫琳心中詫異,偷眼看去,華岫正直勾勾地望了自己,一雙杏眼瞪得比銅錢還大。半晌,她將嘴裏含著的葡萄噗地噴出來,頭一搭,道:“這回我是真的不好了。”

和孫家的少爺見麵,定在第三日晌午。

凝碧樓。

這是京城裏頗具特色的酒家。算不得豪華,但清新雅致。建在東郊的翡翠莊園裏,莊園遍植綠樹紅花,亭台水榭,掩映成趣,是供百姓觀賞遊玩之地。凝碧樓借了這一番景觀,成為文人墨客們最愛的聚會場所。

據說地方是孫少爺自己選的,酒水菜式,也是他親自挑的。聽媒婆說,孫家的人得知完顏老爺看上了自己的兒子,那股歡樂勁就像乞丐撿了個金元寶,孫家老夫人的笑容,比她當年在怡紅院被選為花魁的時候還燦爛。

華岫看那媒婆說一句話就揮一下手絹,前傾後仰左右搖擺的樣子,越看越覺得煩心。走到凝碧樓門口,華岫向紫琳使了個眼色,紫琳便會意,轉頭攔了媒婆,道:“咱倆就別跟著上去摻和了,讓我家小姐跟孫公子單獨相處,也好不受打擾,仔細地培養了感情不是?”

媒婆覺得甚有道理,樂嗬樂嗬地同意了,便跟紫琳在一樓的大堂裏坐下來吃茶。孫少爺定的桌席在二樓,就著欄杆,可以看到半個翡翠莊園的盛景。隻不過,鬱鬱殘冬,難免有些凋敝,綠色是最稀少的,縱然有,也暗中帶灰,仿佛睡眼惺忪的美人,有萎靡困頓之感。隻有遠處一片緋紅的梅林,枝枝片片,連綿如錦,映著層疊的飛簷翹角,為這單調的視線增色不少。

晌午時分,凝碧樓約略有三五名客人,都是各自坐著,有的正大快朵頤,有的隻是喝著一壺小酒。

氣氛較為安靜。

孫家少爺孫林琦已經在那兒候著了,聽見腳步,趕忙回頭起身。華岫一看,對方不僅身材矮小,連頭發都特別少,說是年不及弱冠,但怎麽看都覺得不止算漏了一星半點。華岫不動聲色,在桌邊坐下。

孫林琦作揖:“晚生,見過華岫小姐。”

“哈哈!”

凝碧樓裏突然爆發出兩聲狂笑,如獅子吼一般,將整座樓的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二樓那位正在品酒的客人,手一抖,灑了滿身,隻吹胡子瞪眼地投過來怨憤的目光。一樓裏的媒婆也聽見那兩聲笑,對紫琳道:“方才是小姐的聲音吧?她怎麽了?要不要上去看看?”

紫琳攔著媒婆:“沒事的,我家小姐一高興就這樣,這說明她對孫少爺很滿意,兩個人定是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了,我們別去打擾。”

“哦!”媒婆將信將疑地坐下來,剛點的幾樣昂貴的酒菜陸續上來了,那油光鮮亮的石斑魚,耀得媒婆口水直流,也便執了筷子,笑眯眯地挑起肉來了。紫琳瞟了瞟樓上,已是忍俊不禁。

華岫的笑把孫林琦嚇得不輕,冷汗都出來了,可是緊接著她卻拿手帕嬌羞地遮了臉,柔聲道:“公子,好英俊啦——”這句虛偽的話倒還管用,挽回了孫林琦的失魂落魄,他重新笑起來:“看來小姐定是性情中人,大方豪爽,說話也實在。”

……

誇你長得好看就是實在?

華岫磨了磨牙,強忍著,又對孫林琦嫵媚地笑了笑:“不知孫公子平日在家都有些什麽消遣呢?”

孫林琦挺了挺胸,道:“晚生愛讀各類史學典籍,每日必是要做一番閱讀方可入睡的,閑時也寫寫詩,作作畫。哦,對了,晚生幼時還跟著母親學過女紅和舞蹈,且說這舞蹈,不僅可以強生健體,還能鍛煉骨骼,使人長出挺拔健碩的身形,真真是一門好學問啊!”

孫林琦越說,那腰板挺得越筆直,似要彰顯自己身體傲人的曲線。華岫眨了眨眼,笑得滿臉天真,心裏卻暗自咒罵,見過不要臉的人,卻沒見過如此這般非常不要臉的人,幸虧自己當年被父親威逼去學舞的時候沒有屈服,而是爬上三寸高的花台說你再逼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否則,長成他這副模樣,如何了得?

孫林琦繼續補充道:“母親常對人說,晚生是一個溫柔細心且老實居家的男人,此話雖然不假,但她也未免有王婆賣瓜之嫌,晚生的優點嘛,也是要華岫小姐說了才算的。小姐您說是嗎?哦,對了,一直都是晚生滔滔不絕,也應由華岫小姐說說了,不知您平日裏又有哪些喜好呢?”

“哦嗬嗬嗬嗬嗬……”華岫故意撅著嘴,拿闊袖半遮麵,笑得像公雞打鳴似的,孫林琦的臉上很明顯有一陣抽搐,但他飛快地掩飾了過去,專注地看著華岫。笑過之後華岫立刻又嚴肅起來:“我啊,我最愛研習的,乃是醫學。”

她指著桌上的一碟紅燒肉,道,“孫公子,你可知道,在一隻豬尚未斷氣的時候,一刀切下去,正中心髒,然後,將那心髒血淋淋地挖出來,一口一口地……吃掉!對人體是大有裨益的,不僅可以美容養顏,還能提高智慧。”

說著,又指了一碟叫化雞,再道:“若是將剛下過蛋的母雞的內髒掏出來,與石灰粉和在一起,搗碎,碎得看不見什麽是腸,什麽是胃,再曬幹做成一顆一顆的小丸子,吃進肚子裏,那個人的肚子就會慢慢,慢慢地發脹,脹得像一顆球一樣,然後,砰——”

孫林琦被華岫嚇得從凳子上跳起來,華岫卻吐了吐舌頭:“沒那麽誇張啦,肚子不會裂開的,隻不過那個人的心肝脾肺腎都會爛在裏麵,最後,窒息而死。”

周圍的人都在看著孫林琦,孫林琦冷汗涔涔,表情尤為尷尬,坐下來喝了一口茶,仿佛驚魂未定似的,華岫站起來,扭了扭腰,拿筷子夾了一片素藕,身子向前微傾,將藕擱在孫林琦的碗裏:“說了這麽久,公子來試試這凝碧樓師傅的手藝吧——”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膝彎處狠狠地撞了一把,那股力道,使她原本就向前傾著的身體頓時失了衡,忽地一下整個人都撲在了桌麵上。

桌麵上的美酒佳肴全亂了套。

油鹽醬醋浸透了華岫那一身錦繡的衣裳,她的臉也栽在盤子裏,正好是那晶瑩鮮嫩的翡翠綠藕。

銷魂的芝麻油塗了她滿臉。

她兩手掌著桌沿,頭一抬,有一片脆薄的藕正貼在她的右眼上,前方近距離的孫林琦看呆了,看她齜牙咧嘴氣急敗壞的樣子,還有點殺氣騰騰,就仿佛變成了不知從何處竄來的綠林劫匪。

孫林琦慌手忙腳地喊:“小二哥,快打水,快拿毛巾來!”

華岫站起來,將右眼一抹,藕片飛落到鄰桌的桌腿底下,她猛地轉身,也不顧自己如何狼狽邋遢,隻警覺地向四周看著,打量著二樓的每一個客人,叉腰道:“是誰在暗地裏使了卑鄙的手段?”

沒人做聲。

每個人都坦****地望著她。

有彪壯的大汗,也有清瘦的少年;有萎萎靡靡的中年男人,也有春風滿麵的妙齡少女。似乎誰都有嫌疑,似乎誰都沒有嫌疑。華岫低下頭想要找剛才打中了自己膝彎的東西,找來找去,地上倒是有好些被嚼爛的骨頭和碎石子。

也是無果。

華岫一邊發氣,一邊心裏著急,她那樣整臉扣進盤子裏,染上的可不止油鹽醬醋,還有某些特殊的成分啊!

原來剛才華岫趁著孫林琦不注意,偷偷地在翡翠綠藕上撒了一層細白的藥粉,那藥粉乃是此次與孫林琦會麵的重頭戲,是華岫自己配置出來的。她在家閑極無事,最愛就是鑽研某些稀奇古怪的醫書,有些看似平凡的東西,兩兩相配,或再經過特殊的加工,便能有特殊的用途。

有的,可以讓人大笑三日不止。

有的,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變成不會說話的呆子。

有的,可以讓男人穿裙戴釵認定自己是女人,有的也可以讓女人舞刀弄劍以為自己成了齊天大聖。有一次完顏家的一個護院就是因為被華岫捉弄,喝了她摻有特製藥粉的茶,於是追著大管家周禮說我要把自己的處子之身獻給您,追得大管家連帽子都跑丟了,結果還真被堵在牆角,狠狠地親了一口,後來好一陣都有人說看到大管家沒事就躲在庫房裏刷牙,那模樣別提有多哀傷了。

如今華岫帶來招呼孫林琦的,是她前些日子才剛剛配製出來的一種藥粉,其功效如何卻有待驗證。

大抵是會讓食用者像醉了的瘋漢子一樣,窘態百出吧。

可是這會兒,華岫的鼻腔裏吸了一些,嘴唇牙齒上沾了一些,雖不及直接食用那樣分量重,卻到底還是沒能躲得過,原本還以為孫林琦會是第一個實驗的對象,卻想不到她害人終害己,頓時緊張得六神無主。

“紫琳,紫琳!”

華岫跳著腳大聲地喊起來,樓下的紫琳聽見小姐的聲音有些異樣,趕忙丟了筷子直奔上來。這時,店小二也拿著兩張幹淨的毛巾慌裏慌張跑過來了,遞給紫琳,紫琳正要替華岫擦去她滿臉的油汙,卻被華岫一手撥開:“小姐,您……”

華岫並不看紫琳,而是盯著剛剛過來的店小二的背影發呆,那目光,癡癡的,一路追隨著,仿佛蜜蜂見了糖,仿佛蝴蝶墜入花叢,漸漸地,她竟然笑開了,笑得像一朵含苞的花,嫵媚嬌羞,紅霞微緋。

她指著遠去的店小二,道:“我要嫁給他!”

不多時,完顏府的二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凝碧樓的店小二說我此生非君不嫁的消息,傳遍了京城的各個角落。

華岫的父親完顏鬆氣得臉色發綠,一身錦衣都被怒氣罩得黯然失色。他指著華岫,怒喝道:“我便是以前太放任你,由得你無法無天,才讓你如今成為別人的笑柄,你看看你,將我完顏家的臉都丟成什麽樣了?那孫公子一回到家便跟母親說,這門親事萬萬使不得,如此良善的少年,竟活生生被你嚇跑了,你倒好,發了癡似的,不知羞恥追著一個店小二說你要嫁給他,你讓我如何還有顏麵去見親朋好友!”

那日京城裏細雪飛揚。

屋頂或牆角都有發白的跡象。

寒風刺骨。華岫穿著絳紫色繡花的襖褂,單薄的身體,被狐皮的大氅裹著,更顯得形銷骨立。她被父親罰站在院子裏,站了好長一段時間了,頭頂都鋪滿絮絮的雪花。丫鬟紫琳跟在身後,也是低著頭站著,更不敢抬頭去看完顏鬆那雙冒火的眼睛。

且說華岫當日在凝碧樓那樣一鬧,是媒婆和紫琳好不容易才將她綁回了完顏府,藥性沒過之前,她就一直傻笑著說小二哥您長得真俊,是神仙下凡來的吧,你願不願意娶我呢,就算你不願意,我也嫁定你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隻猴子滿山走,你在這裏掃地洗碗刷盤子,我便也跟著你掃地洗碗刷盤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華岫才漸漸清醒過來。發生過的事她都記得,縱然後悔不已,卻也拉不住風靡的流言。她原本就是京城裏的風雲人物,如今又添一樁風流韻事,她自己雖不以為意,過幾天或許便忘記了,但父親卻氣得緊,將她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遍也不解氣,最後罰她禁足,一個月不能跨出完顏府的大門。

完顏鬆走後,華岫連忙舒了一口氣,甩了甩因為久站而麻痹的腿,紫琳過來扶她,嘟囔道:“禁足一個月,這可如何是好?”華岫嗔她:“你瞎操什麽心,不就是禁足一月嗎?本小姐能屈能伸,動靜皆宜,哪有過不得的?”

紫琳搖頭:“我不是擔心小姐,我是擔心,小姐被困在家裏,不知又要玩出些什麽花樣來,也不知有哪些人要遭殃了。”說罷,自己便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隻用袖子遮著嘴,偷眼去看華岫。

華岫也樂了,假作要打紫琳:“死丫頭,將你家主子說得像洪水猛獸似的,你小姐我貌美如花冰雪聰明,還菩薩心腸,你剛才那樣說,真是作死了!”紫琳聳了聳肩,提著裙裾便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嚷嚷著:“小姐欺負丫鬟啦,哎呀,救命啊……”

華岫急忙跺腳:“小聲點!爹才剛走,可別教他聽見!”

“哦!”紫琳吐了吐舌頭,頑皮地一笑,兩個人又打打鬧鬧的,小跑著出了閱草堂。鬧得累了也便消停,華岫在荷塘的九曲回廊上站著,寒風陣陣,夏日裏碧葉滔天的荷塘,此刻看不見半分綠色,黯然凋敝,清冷得很。

她嗔怪紫琳:“我事後想起,那凝碧樓的小二,年紀也不小了吧,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不可耐,我竟說要嫁給他,真真是要被人笑作沒有見識了。”紫琳掩嘴笑:“對啊,我當時還勸小姐,要嫁也選個英俊的來嫁呢!”

華岫瞪了紫琳一眼:“你若再笑我,仔細我將你扔荷塘喂魚!”

“紫琳不敢了!”青衣的小丫鬟故作討憐,擺了擺手,撅嘴的模樣甚是可愛。其實論年紀,紫琳比華岫略長一些,但生得嬌小,五官稚嫩,看上去好像總不過豆蔻之年。實則華岫二八年華,紫琳已近桃李。紫琳聰慧機敏,華岫對她甚是喜愛。

正說著,岸邊的假山背後繞出兩個人來,都是浣溪院裏少夫人身邊的丫鬟,胖些的那個一邊走一邊道:“聽說是個難得的美男子,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與她同行的是少夫人的貼身侍婢,名叫婉兮,丹鳳眼,瓜子臉,瘦得像一片薄紙似的,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那胖丫鬟,道:“我倒要看看來的究竟是何人,能將這府裏上上下下的姑娘們迷得沒了分寸了。”

兩個人同時看見華岫,翩翩地行了個禮,低著頭飛快地走了。華岫問紫琳:“你可聽見他們方才說什麽了?”

“聽見了。”紫琳道,“我想,定是說的府裏新請來的三管家吧。”

華岫並不知情:“三管家?爹終於物色到滿意的人選了?”紫琳點頭:“前幾日聽人提起過,說是又來了一個毛遂自薦的,大管家考了他,甚是滿意,帶去讓老爺也瞧了,老爺竟破天荒地讚許起來,於是便要了他。”

華岫一聽,更是禁不住好奇:“敢情你我也去瞧瞧,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能比得上倪泰叔的幾分?”

“嗯。”紫琳點頭,看華岫風風火火的樣子,也跟在身後朝著聽風園的方向去了。

華岫說的倪泰叔,原是完顏府的三管家,為人精明圓滑,也見過大場麵,處事利落,很有魄力,跟大管家周禮一樣,深得完顏鬆的器重。隻不過半年前突然因病去世,三管家之位便懸空至今。

全因倪泰珠玉在前,因而自完顏府招募管家的消息發放以後,前來應征者雖絡繹不絕,但卻沒有一個能入得了完顏鬆的眼。如今聽說三管家之職已有人選,大家自然是好奇,想知道誰人有那般能耐,可與倪泰媲美。

也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鬟,當日目睹了新管家入府應聘的過程,逢人便說那新管家年輕俊俏,迷人得很,一傳十十傳百,傳得府裏的丫鬟們心猿意馬。這日恰是新管家遷入完顏府的日子,住的是以前倪泰住過的房間,在東南麵的聽風園裏,聽風園因而比平日熱鬧了不少,相幹的和不相幹的人,都以各種借口過來走上一遭,隻為了一睹新管家的風采。

華岫和紫琳到的時候,恰好有兩名家丁抬了一隻大樟木箱子進來,說裏麵裝的是新管家帶來的物什。

新管家隨後便要到了。

聚在聽風園裏的丫鬟們,無論是假裝過來給大管家送酒的,還是給二管家送茶的,又或者是謊稱要打掃園子裏的積雪的,都減慢了手裏的動作,時不時地朝著大門外瞟。

華岫站在回廊上,哼哼道:“一群沒見過世麵的丫頭,縱然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天神下凡又如何,還不是兩個鼻孔一張嘴巴,莫不成他能頂著兩顆腦袋進來?”紫琳忍不住竊笑,但也緊緊地關注著聽風園門外的動靜。

大門是敞著的。

四周也越來越靜,漸漸靜得連雪花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到,華岫越等越不耐煩,正想說罷了不等了,卻忽然瞥見大門外一抹淡青色的影子。那影子逐漸擴大,慢慢地就看到了一隻黑色長靴,灰白色的衣角,暗啞的裳袂,微微擺動著,素得好像是特意被浸染過,不加一點修飾。

那黑靴施施然地跨進門來。

丫鬟們都摒住了呼吸。就連華岫也禁不住被當時的氛圍感染,跟著緊張起來。視線自下而上,落在來人的眉宇間。

“啊——”幾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間驚呼起來。有個站在台階上的丫鬟還不留神滑了一跤。

但她們驚呼的不是來人如何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而是——他簡直醜得天怒人怨!他哪裏是什麽新管家,分明就是完顏府裏的一個護院,生了一雙對眼不說,嘴巴還歪著,連表情也特別猥瑣,人稱“阿醜”。

那些滿懷希冀的丫鬟們氣得都要哭了,滑倒的那個,便索性衝了過去,揪著阿醜的耳朵吼:“死阿醜,你來這裏做什麽?”阿醜哎喲哎喲地叫,道:“我在花園裏碰見三管家,他被老爺臨時叫去了,讓我過來替他整理箱子。”

“哼!”丫鬟們跺著腳,極為憤恨又嘟囔了一陣,尋思那三管家也不知幾時才回來,她們又都是當著差的,怕被主子責怪她們擅離職守,惟有悻悻地離開了。華岫意興索然,便也帶著紫琳出了聽風園。

繞過浣溪院,再穿過疏梅閣,又回到荷塘,原是打算回自己的紅綃樓,卻漸漸聽到一陣悅耳的琴音。

曲調低徊,哀而不傷。

仿如是絮絮的白雪落在發間,溫柔,沁涼。

華岫停了腳步,問紫琳道:“這琴聲,可是從那裏傳出來的?”紫琳跟了華岫五年,自然知道,華岫所說的那裏,是指荷塘旁邊的那麵院牆的另一麵,那個原本叫做綺幽閣,卻後來硬被人改做綺香閣的地方。

紫琳道:“是的。”

華岫冷哼一聲:“成日裏就裝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真是厭煩透了,這會兒也不知是裝的哪門子風雅,學人家彈起琴來了。呸!”

紫琳卻扯了扯華岫的衣袖,表情有些為難,她輕聲道:“小姐,您仔細聽,這曲調,若是再彈得歡快一些,是不是很像……”

“像什麽?”華岫喃喃地嘀咕了一句,也忍不住順著紫琳的意思認真聽起來,越聽,便越覺得毛骨悚然,拳頭也握了起來,麵色更是僵硬。

這是綠豔紅衣曲?

荷塘靜謐。

隻有那幽怨的琴音,一點一點,將深冬裏的氣息占滿,充斥著華岫的雙眼與雙耳所能企及之處。

是的,這千真萬確是綠豔紅衣曲。

無論是琴音本身的高低婉轉,還是身旁紫琳的低首默認,華岫都已經斷定,那圍牆內的人彈奏的,正是綠豔紅衣曲。

華岫的腦海中,有零碎的舊日畫麵閃現出來,她覺得慌亂,一顆心撲撲地跳,但仍是覺得不悅,索性返身折回幾步,在分岔的路口向著左麵的小徑去了。

那正是通往綺香閣的。

紫琳急得在背後大喊:“小姐,您還是別去了,免得——”話沒有說完,距離卻拉開了好一段,華岫似乎鐵了心要跨進那綺香閣的門檻,紫琳已知攔不住,惟有緊跟著,心裏七上八下,尋思著片刻之後會是怎樣的光景,歎息如流水洇開,自喉嚨起,直到溢滿了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