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樓三字一出,在場所有人心中俱都一震。
“從紅袖樓出來的書,這不可能吧……”
“這種珍貴典籍,怎會從花樓出來……”
“休要胡說!薛小姐怎麽可能會去紅袖樓那種地方?!”
諸多學子這段時間對薛安然已經有了好感,紛紛都幫薛安然說起話。
“我沒有說謊!”褐色衣衫的男子臉色漲紅,突然問向另一個學子:“順哥兒,這事還是你告訴我的,你說紅袖樓舉辦花魁大賽那天,你就看到了薛小姐。”
被他突然點到的男子錯愕了一下,遲疑道:“可能……可能……我看錯了……”
褐色衣衫男子漲紅了臉罵道:“呸,你好沒膽色!你上次還跟我說,薛小姐戴著麵紗,不是帷帽,那麵紗隻是半透明的,絕無可能看錯!”
“兩位不用爭論,那天既然是花魁大賽,人自然是很多的,找幾個當時在現場的人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是啊,花魁大賽比的是樂曲技藝,當天有很多樂女會去參加,她們對女子的形貌辨別十分在行,多找幾個問一問就知道了。”
“瑞王殿下以為如何?”學子們紛紛看向在場的趙承業。
雖然薛安然是這裏的主事,但趙承業才是這裏身份最高的人。
趙承業看了薛安然一眼,薛安然對他微微點頭,趙承業才道:“可。”
他們倆的互動十分細微,在場幾乎沒有人注意到。
即使注意到的人,對於感情之事並不敏銳,所以不覺有異。
沒過多久,就有人尋來了幾名樂女,確實是當天出現在花魁大賽的女子。
幾名樂女一開始還有些緊張,但聽了事情原委後,又看到薛安然,互相交頭接耳了一番,俱都點點頭道:“薛小姐當天確實在紅袖樓出現過。而且她最後彈奏的《廣陵散》,我們也記憶深刻?”
“你們確認自己沒有認錯?”
“當天薛小姐戴的是麵紗,又不是帷帽,那麵紗是半透明的,不會認錯。”
“而且薛小姐的身姿形態,與豆蔻少女非常不一樣,也很難認錯。”
眾男子不受控製地朝薛安然身上瞧去一眼。
趙承業不露痕跡的擋住了眾人的視線。
薛安然今天穿的衣服其實很能遮掩身形,並不太能看得出來她的窈窕身姿。
見趙承業擋在自己身前,薛安然微微一怔,微微垂頭。
她低頭的時候,見趙承業背在背後的手向她示意。
薛安然看向青騅,青騅指了指自己的腰。
薛安然正疑惑,但轉瞬間就明白了,趁著趙承業的掩護,悄悄和絳雪說了幾句話,囑咐她去辦。
“薛小姐居然真的出現在紅袖樓過?!”
“說不定她隻是對樂曲感興趣……”
“世家貴女都有多久沒有涉足過花魁大賽了……那都是平民女子才會去的地方……”
“薛小姐,你的這些孤本,真的都是紅袖樓那裏買來的嗎?”議論紛紛之下,很快,一些學子詢問起了薛安然。
薛安然淡淡道:“沒錯,我的這些典籍,確實是從清辭姑娘那裏所得。”
“豈有此理!”褐色衣衫的男子把手中的孤本往地上一摔:“你居然用花樓買的書來愚弄我等!我們豈能和那種下賤之人混為一談?!我呸,什麽孤本,簡直醃臢的不堪入目!”他說著,就要伸腳踩去。
薛安然目光一寒。
不等她吩咐,青峰很快上前,製住男子。
“你……你們!”麵對高大威武的青峰,褐色衣衫男子足足比他矮了一個頭,聲音很快弱了下來:“你們想幹什麽?!好個清談會,提倡什麽暢所欲言,各抒己見,不畏強權,你們,你們現在就是在以強淩弱!”
“又沒有動手,這孤本你又沒買下,怎麽能隨意毀壞?你別以為你是文人,嘴皮子利索,我們就說不過你。”青騅在青峰身邊說道。
“諸位以為清辭是一介花樓女子,怎會有如此珍藏的孤本?”見製住了鬧事的人,薛安然才緩緩開口道。
眾人剛剛吃驚之下,都沒想過這個問題,被薛安然一提,才發現奇怪之處。
“清辭原名林妙,是林家的獨女,她的父親是林墨晨。”薛安然又道。
林墨晨……
這個名字,讓所有人都驚了一下。
林墨晨曾當眾拒絕裴家的求書,是當時風靡無比的話題。
但是後來林墨晨就因貪墨被流放,這事都過去好幾年了,上京也已經查無此人了。
隻有當眾拒絕裴家求書這事,還是深深的印刻在了每位文人墨客的腦海裏。
“你狂,有林墨晨狂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文人間互相調侃的話。
花魁清辭居然是林墨晨的獨女?
這個消息讓在場的一眾人不甚唏噓。
天之驕子的隕落,下場還如此淒慘,很能引起人的同情心。
最開始那個問薛安然話的男子,見此情形,連忙揚聲道:“林墨晨的獨女又怎樣?別忘了她是怎麽淪落到花樓裏的!如果不是林墨晨貪墨犯事,怎麽會連累家人?!”
“為什麽,林墨晨當初貪墨一事,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被人誣陷的呢?”薛安然看著那挑事的男子,淡淡道。
“誣……誣陷?什麽誣陷,哪來的那麽多誣陷,我看你就是為了掩飾你去花樓買書的這件事,故意顛倒黑白,把一件大理寺都判的板上釘釘的案子,給說成是他人誣陷。”
“本王怎麽記得,這件案子並不是大理寺審理,全程的證據搜集,證人口供,都是京兆尹審理,大理寺派人旁聽即可,最後畫押蓋章,塵埃落定後,才交給大理寺結案。”趙承業回道。
“……什麽,居然是這樣?”
“當初可不是這麽聽說的啊……”
“是啊,官員貪墨案,不是應該移交給大理寺審理嗎……”
“你們到底有沒有節氣,這種花樓出來的書,你們也要看?!而且現在居然聽信薛安然這個罪魁禍首的一麵之詞!”褐色衣衫男子不忿的叫道。
被他這麽一喊,眾人看著書鋪裏的書,臉上紛紛露出為難之色。
讓他們看花樓傳出來的書,實在是……實在是讓他們心中覺得羞恥。
手捧聖賢書,但這聖賢書在花樓待過,簡直就像在糞池裏泡過一樣……
不少人思考了一瞬後,將書丟在了地上。
“花樓出來的書,為何看不得?”正在這時,一個清冷的女子聲音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個秀麗標致的女子,緩步走來。
她眉目間已不見絲毫媚態,衣著端莊,看上去就像一個尋常的大家閨秀。
沒有認出她的人,看到她都紛紛在心裏驚歎:好標致的小娘子!
但是認出她的人,瞬間麵色漲紅,扭過頭去,不看她的臉。
“看什麽看,她就是花魁清辭!”
這句話喊出來後,所有盯著她看的男子,全部都低下了頭。
清辭臉上不見半分異樣神色,和薛安然對視了一眼,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都已經看過這麽久了,現在把書丟掉,是不是來不及了。而且,各位枉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腦子不夠用了,你們這些時日看過的藏書,怕也不下百本了,我在紅袖樓住的是一間小閣樓,又不是住在皇宮的翰林院中,哪裏能藏得下這近百本藏書?”清辭聲音清越,響徹在書鋪中。
“你們說薛小姐去花樓,行為不端,但是你們自己平日裏,有幾個沒有去過花樓?”清辭又補問了一句。
眾人紛紛低下腦袋。
確實,他們這些人,平時自詡風流,大家閨秀之流自然不能唐突,尋常的平民女子,也沒幾個品貌出色的。
才貌雙絕又會調音弄曲,風姿綽約的又知情識趣的美人,也隻有花樓能找到了。
隻是女子之流去花樓,還是太過驚世駭俗了……
“我們是男子,薛小姐是女子,這怎麽能一樣……”
“男子去花樓就是談風弄月的高雅之士,女子去花樓就成了**不安之人,這是誰教你們的?清辭不才,讀過幾年書,倒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諸位讀了那麽多年儒術,怎隻學會了,己之所欲,不施於人?”
“清辭姑娘說得對。”薛安然走上前,和清辭站在一塊:“你們平日裏沒少去花樓,為什麽花樓裏出來的書就讀不得?那你們是花樓裏出來的人,不如把自己浸在護城河裏,洗個三五日再出來?”
“還有,這些書並不是在花樓所得。”薛安然看著清辭:“清辭姑娘,你的師兄願意出山嗎?”
清辭道:“我當你有什麽萬全之策,原來還是從我身上打的主意。”
兩人說著話,清辭向外喊了一句:“師兄!”
眾人一看,一個穿著粗布衣衫,中等身材的男子,緩緩走了進來。
眾人都不認識他,一時無語。
“叫一個我們根本沒見過麵的人來幹什麽,你是要說,書都是從他這裏買的?他是誰,你在花樓裏的奴才?還是你在花樓裏認的師兄?”褐色衣衫男子諷刺道。
清辭並不理會他,那男子也並不理會,環顧四周,拱手道:“家師諸葛明,小生名周勉,諸位有禮了。”
諸葛明……
那不是……
那不是數十年前的文壇第一人,每次所著詩篇都會傳遍文壇,並且有幾篇被選入國子監,讓後來的學子誦讀的諸葛先生嗎?
但是他好像因為官場紛亂之事隱居很久了啊!
“家師正是因為林師兄被捕入獄,自己又挽救不得一事心灰意冷,從此退出官場,隱居山林。”周勉淡淡道:“家師已經收了清辭姑娘為弟子,如今也是我的師妹。”
此言一出,更是震動。
就好像你突然聽說,多年教導你的,德高望重的老師收了一位你最看不起的弟子一樣。
但是諸葛明的大名如雷貫耳,他對大胤文壇的影響,以及他在天下學子之間的號召力,都讓他們無法對諸葛明說出一個字的不敬之言。
諸葛明不但才學頂尖,品性絕佳,如今最負盛名的青竹書院,他就是創始人之一。
諸葛明都收清辭為弟子了,他們還有何話可說?
難道他們要指著自己尊敬多年的老師的鼻子罵一句,你眼瞎?
他們做的事就沒有半分理虧之處嗎?
清辭方才說的話沒有道理嗎?
明明自己也去逛花樓,為什麽就覺得花樓的書不幹淨?
“而且這些書一直是藏在家師之處,並沒有在紅袖樓。”周勉又拋出一句。
他用的這個藏字,意味就很微妙。
為什麽這些書要藏起來?
為什麽連諸葛明這種人物,想保住這些書都需要用藏。
為什麽林墨晨犯下貪墨之罪,諸葛明會因此退出官場?
若是因為對林墨晨失望,又何必藏他的書?
是因為什麽事而藏?
短短一瞬間,一個藏字,就引發了在場的人無數思考。
再加上薛安然說林墨晨一案有冤情,原先大家都覺得她是在為自己辯白罷了,但是此話一出,諸葛明做的這些事,為薛安然說的話的可信度加了不少分量。
“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麽可以嘲笑清辭姑娘的,在我薛安然眼中,你們比清辭姑娘大大不如。你們捫心自問,清辭姑娘經曆喪父喪母之痛時,才十二歲,還來不及為此傷痛,就已經被沒入花樓,從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一夕沒入花樓,這其中的高低落差,你們有幾個人能接受的了,你們現在,連一本花樓裏傳出來的孤本珍籍都覺得髒,若是你們身為女兒身,落到這種境地,怕是當場就尋死了!”
“尋死有何不對,女子貞潔,本就是最為重要的!”
“為何隻要求女子貞潔,那男子呢?!”薛安然犀利的眼光掃過去:“沒有你們這些男人有需求,又何來花樓一物?髒的到底是誰?!”
被她眼光掃過,諸位男子紛紛都不自覺避開目光。
這些男子並不是所有人去花樓,都是去跟姑娘做那事的,很多人真的隻是去聽聽曲子。
畢竟上京的花樓,也有很多清婠人。
但被薛安然這麽一說,這些來清談會的學子,大多數都是心底有良知的人,瞬間就開始自省。
“不管她是因為什麽原因沒入花樓,如今她就是花樓女子,既是花樓女子,沒有那麽多有的沒的,她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有教無類。”薛安然緩緩開口道:“我開設清談會,開設那麽多學堂的目的也就是在於此,你們為何聚集於此,心中也非常清楚。正是因為如今不依附世家,就會投路無門,你們大部分人,本有大好才學,隻是家世不顯,就不得看重,終身無緣於朝堂,以己度人,清辭姑娘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是她自己的錯嗎?你們堂堂七尺男兒,各個無法供養妻兒,寒窗苦讀十年,連考場都進不去,是你們的錯嗎?不如我說,沒有得到科舉製認同的學子,連出現在學堂裏,都是錯的,不知你們是否認同!”
“還有,你們二人一再挑事,到底是何身份?”薛安然看到絳雪在所有人不注意的地方拚命向自己招手示意,不動聲色的轉了目光,看向那褐色衣衫男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