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會,周勉講學中。

“你們覺得,自己這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事是什麽?”

周勉並沒有講一些四書五經上的大道理,而是和眾人圍坐在平地之上,他坐中心,其他人圍著他坐了一周。

圍著他一周的人裏麵有貴族子弟,穿著華服,也有平民百姓,穿著粗布衣衫,甚至還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弟子覺得,人這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匡扶天下,文成武就。”一個貴族子弟信心滿滿的開口。

周勉微笑的點頭:“很好,少年胸懷大誌。”

他又轉向另一位:“你呢?”

另一個男弟子穿著粗布衣衫,回答保守很多:“學生若是能考中進士,被分到哪裏做官,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職務,既能有利於百姓,也能不負於自己,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周勉道:“也不錯,你胸中自有丘壑。”

然後他又看向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笑著問:“你呢?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貴族子弟本來不忿周勉一碗水端平,但是也好奇這個問題,七八歲的小女孩能說出什麽來,便沒有開口。

小女孩怯怯看了看四周,在周勉鼓勵的眼光下鼓起勇氣道:“我……我覺得能跟爹娘一起,吃飽穿好,爹娘不忙的時候,能多帶我出去玩一玩,一家人能多有幾件新衣服換,過節能多有幾塊肉吃,就是最好的事……”

貴族子弟不屑道:“切,這算什麽有意義的事啊,這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嗎?”

平民男子沉默片刻道:“你可知,住在上京北市的百姓,很多人一年才能吃半塊肉。”

貴族子弟一噎,說不出話。

他看向周勉:“先生,他們不會是在胡亂編排吧,如今大胤國富民強,民生怎會如此艱苦?”

周勉微微收斂了笑意,但態度還是很和藹:“你可有踏足過上京的北市?”

貴族子弟搖搖頭,那種貧民住的地方,有什麽好玩的,他去那裏做什麽?

周勉道:“是非如何,你親自去一趟便知。”

周勉拿了一塊糖給小女孩,和聲道:“你說的很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才是一個國家最大的福運。”

周勉道:“人生最有意義的事,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開疆擴土,匡扶天下是大誌願,望一家人吃飽穿暖,也是最重要的心願。沒有家,何來國?”

眾人聽了,都低下頭若有所思。

“果然不愧是文人的嘴皮子啊,就是利索。明明就是不願得罪任何一個人,還能說的這麽好聽,讓大家都信服,格老子的,哎呀,老子要是有這本事,上戰場不用真槍真刀的殺敵了,直接上下嘴皮子一碰,喲,這仗打贏了,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

周勉抬頭望去,一個絡腮胡子的漢子穿著便裝,但腰間挎著一把武器,身後跟著三五個身著便裝的武將。

趙承業早就聽到了這邊的聲音:“……是武安。”

他對薛安然解釋道:“鎮西將軍,也是我麾下主將。”

薛安然點點頭。

趙承業微微皺眉:“他們是來鬧事的,我去把他們帶走。”

薛安然攔住他道:“不急。他們這次專門主動找過來,明顯心底有氣,你覺得依你對他們的了解,他們是會胡亂生事的人嗎?”

趙承業道:“我朝文武一向不和,但武將多不在上京,隻每年述職可能才會回來一次,更多的都已在邊關安家立業,所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朝堂上偶爾打打嘴仗,但武將一直說不過文臣,所以心裏一直憋著氣,看不慣他們,但也不至於胡亂生事。”

薛安然道:“清談會開了也有好幾次了,前頭都沒人來找事,聞德書院重建後,清談會的名聲也越來越廣了,武將們也沒有來找事,隻是你瑞王殿下對周先生一拜後,他們心中可能會有些不舒服,但自那之後,也過了一月有餘了,剛發生事的時候沒來鬧,過了這麽一些時候來找麻煩,自然是有人在他們耳邊說了什麽,說不定添油加醋了許多,挑起了他們的怒氣。”

趙承業點點頭:“是世家。”

薛安然道:“自從清談會名聲大盛,我名下的書鋪也經營大好,裴家已無力阻止我分走他們書本典籍的聲音,約莫著這一季度他們的盈虧狀況,不是很好,怕是急了。”

趙承業思襯一會道:“除了裴家之外,還有另外三家,到現在都沒有露頭。”

薛安然道:“先不管幕後之人如何,既然你的手下被挑動前來鬧事,不管他們聽信了什麽胡話,心中肯定是有氣的,你今日把他們強行帶走,卻不能讓他們心服,以後還會被有心之人利用,保不準會出更大的紕漏。”

趙承業道:“好,聽你的。”

薛安然聽他這樣說話,身子微微一僵。

但這話似乎平平無奇,她一時也不知如何應答。

又見趙承業隻是低垂著眉目,若她要額外說些什麽,反倒是她多心了似的,幹脆閉口不說了。

趙承業見薛安然沒有說什麽,麵上不動聲色,原本緊緊蜷縮的手指卻微微鬆了鬆。

兩人在內室輕鬆閑話,外頭的氣氛卻變得十分緊張。

隨著武將們的入席,原本團坐的人們自動站了起來,分出了一條道,默默給武將們讓出位置。

但武將們並不坐下,隻是大刺刺的站在那裏,居高臨下看著周勉。

薛安然道:“你別急,我來。”

薛安然挑開簾子,走出內室,擺出笑臉:“武大哥,你來了。”

她明明是第一次見武安,語氣卻十分熟韌。

武安聽到一道清甜的聲音,循聲望去,看到一個明豔的少女,笑的跟朵花似的向他走來。

他久居邊關,沒見過這樣嬌嫩明麗的少女,不過他比薛安然年長二十幾歲,打心裏把薛安然當晚輩看待,何況他跟在趙承業手下已久,被趙承業傳染,對女色也寡淡了許多,所以見到薛安然的時候,也隻是心裏納罕了一下:好漂亮的小女娃,感覺有幾分眼熟,卻不知在哪裏見過……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沒對薛安然擺臉色:“你是?”

他問的直白,薛安然也跟他講那些虛禮,笑意盈盈道:“武大哥叫我安然就好。”

安然……

武安吃驚道:“你姓薛?”這不是最近時常跟在王爺身邊的那個小女娃嗎?

不不不,明年就要及笄了,也不是小女娃了!

趙承業身邊可是沒有女人的,薛安然是第一個!

武安仔細打量了薛安然幾眼,越看她越順眼:他家王爺挑的,就是順眼!

但其他人心中生出不滿來,尤其是看武安挑釁周勉在線,薛安然這個主家不但不斥責,反而笑臉相迎,他們文人怎麽了,是比武將低了一頭嗎?別人先挑事,自己這邊還得先陪笑臉?

莫不是薛小姐怕他們打不過這群老大粗不成!

“哼!”那貴族子弟第一個先表達不滿,站起身,聲音冷硬道:“看來薛小姐有貴客來訪,那我們這群不受歡迎的人,就先走了。”

顧家派來的人躲在人群中,見到這個場景,鬆了口氣,小聲交頭接耳道:“事情辦成了,你去回稟家主吧。”

薛安然想把周勉扶成文人之首,可是趙承業目前是武將之首。

文武不和睦,互相瞧不上已久,薛安然還記得前世,大胤的文武兩邊幾乎成了針尖對麥芒,有我沒你的情形。後因一場戰事,文臣又扣押了或者說將銀錢用在了別的地方而不是兵部,文武兩方經年已久積累的矛盾徹底爆發,武將們直接在朝堂上動手揍起了人,後來直接朝堂上文武大混戰……

朝堂上許多事是需要文武協作的,但自從出了這檔事後,兩邊麵子上都不裝了,但凡是需要文武一起完成的事,皇上吩咐下去,明明兩三日就能完成的事,每每都能拖一兩個月,後來更是因為此事貽誤戰機,有部分武將直接反了……連趙承業都鎮不住他們。

薛安然像是沒聽到那貴族子弟說的話,隻對武安笑道:“武大哥,你來的好巧,我們聞德書院,別的不多,就是夫子多,你可是過來瞧瞧人選?”

武安被他說的莫名其妙:“我何時……”

他何時說自己要挑夫子?他都這麽大個人了,天天聽那些文臣在他耳邊叨逼叨繁文縟節作什麽!

能從鼻孔裏給他們回一個字,都是給他們麵子!

薛安然指著那說要走的貴族子弟道:“武大哥,你看,請這位先生做你家夫子如何?”

貴族子弟本因薛安然的無視漲紅了臉,薛安然這句一出,錯愕不已,愣在原地。

他……他倒是識文斷字,但是如果教人……是不是,是不是資曆太淺了點?

而且這個武安,看上去脾氣不太好的樣子,若是教不好,會不會揍他啊……

這麽一想,他心裏頭的怒氣,忽然就消散了不少。

武安正要開口辯駁,他根本不想請什麽夫子,但是見薛安然看著他,一臉惋惜的神色,那眼神實在讓人奇怪,他不自覺止了話,心裏納罕道:難道這小子有什麽特殊之處?

薛安然道:“武大哥,你且聽我一言。”

武安跟著薛安然,暫且走到一旁,兩人竊竊私語。

薛安然道:“武大哥,你真是好糊塗啊!”

武安被她說的一愣,不由都結巴了:“我,我哪裏糊塗了?我,我確實不需要夫子啊!”

薛安然道:“武大哥,你如今認得幾個字?”

武安臉一紅。

他是武將,要認得那麽多字幹什麽!他又不參加文科舉!

武安要強道:“識文斷字有什麽難的,我隻是不願意讀那什麽勞什子四書五經,不代表我不認字!”

這點武安倒是沒說謊,他雖做不得那錦繡文章,但是基本的識文斷字還是會的,不然軍中做到主將,怎可能大字不識?

那恐怕連朝廷發的敕令都看不明白,軍中密報也寫不出來!

薛安然道:“平時那些文人總是嘲笑你們什麽?說你們不識字,文盲是不是?”

武安老大不服氣的哼了一生。

那些文人罵起他們來不帶髒字,罵的引經據典,沒點文化還聽不出來被人罵。

因為這種事,武安和手下的弟兄們吃了好幾次虧。

可是王爺又不許他們吵鬧生事!

害得他們想下黑手都不行!

薛安然笑道:“是啊,武大哥,他們說你不識字,本意是說你不行,你說不過他們。但是現在你請他們來教,若是教了一段時間,還沒把你教出個什麽名堂,你說到底是誰的問題?”

武安愣在原地,腦子轉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道:“哦——”

這不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嗎!薛小姐的腦子也太好使了吧,不愧是他們家王爺看上的姑娘啊!

薛安然道:“武大哥,你請他來教你,不但不能刁難他,還要做足謙虛努力的樣子,使勁學,這樣如果學不好,就完全是他的不是,跟你沒半點關係,你說,這樣他們丟不丟人?”

武安連連點頭。

薛安然又笑道:“而且你學好了,雖說不用做文章,但是如果你學的比這些夫子還厲害,是不是又更打他們臉了?”

武安已經被薛安然說的喜笑顏開,似乎已經暢想到來日,那些文臣們再以他沒有文化攻擊他,卻被他一句話“是你們教不好所以我們才不行!”,然後那些文人啞口無言的樣子。

想到這裏,不待薛安然多說,武安很直爽的來到那貴族子弟跟前,對他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禮:“我確實是來這裏找夫子,為自己的學問進修的,還請先生教我!”

那貴族子弟從來沒有得過武將的拜禮,一時慌的手足無措,那點子不開心不對付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薛安然又如法炮製,鼓動武安對自己帶來的弟兄們說了幾句,眼瞧著他們一個個從滿頭霧水到心花怒放,薛安然才放心了。

趙承業道:“有勞你了。”

薛安然搖搖頭:“王爺出了錢出了禮,安然若是什麽都不出,心裏也太沒數了,而且……”

薛安然看著外頭文武兩方逐漸開始其樂融融的交流:“我其實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感覺比以前好很多倍……”比前世。

前世她始終被困在內宅,縱有再多的聰明才智,也隻在內宅之事上打轉。

而今生今世,趙承業給她提供了更廣闊的平台。

趙承業和她並肩站在一處,見她開心,嘴角不由上揚了幾分,但他麵上還是沒有表現出什麽,隻是輕聲道:“喜歡就好……”

這一句太輕了,薛安然並沒有聽清楚,問道:“王爺說什麽?”

趙承業道:“沒什麽。”頓了頓:“裴家最大的財力來源被你斬去大半,接下來你準備怎麽做,我會全力配合。”

薛安然笑道:“怎麽感覺現在我不但是王爺的先鋒,還是王爺的主將了,除了我,王爺也不去霍霍一下其他人?”

趙承業淡淡笑道:“能者多勞。”

隻有這樣,才能有機會和你多說幾句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