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菏兩月有餘的時間裏, 從天亮到夜幕,薑佩兮都忙於各種瑣事,膳食也時常被耽誤。

在這片泥濘地沼澤裏, 她像是一根繃緊的弦,逼著自己時刻周全。

她不再計較自己衣食住行的種種細節。

一切從簡為上。

因需時常在東菏四處露麵來安撫人心, 還得親自去門利、臨城兩處查看情況。

薑佩兮重新學了騎馬,雖騎術不佳, 但總比馬車方便許多。在便捷他人與節省時間之外, 隻她本人有些遭罪。

在東菏露麵還好, 僅是忙了一天後身上酸疼。

而趕去另外兩地的行程, 對初學者來說則頗有難度。她的腿側被磨得很厲害,甚至破皮滲血。

考慮到情況緊急,薑佩兮仍堅持騎馬。

直到薑氏管事察覺到自家小郡君走路不便,在責問伺候郡君的侍女後,知曉內情的管事先是有禮地勸。

奈何薑佩兮並不搭理這種勸。

管事隻好拿出威脅的利器,“倘若讓主君知曉, 想來她不會同意您再留在這裏。”

薑佩兮轉眸看向她, “要挾我?”

“屬下不敢。隻若您出了事,主君定要責罰我等。還請小郡君留情。”

薑佩兮絲毫沒有因被關懷而產生的暖心, 她隻察覺到了限製與裹在糖衣裏的恐嚇。

“你要知道。”

她的語調緩緩,忽而彎眉啟唇, 露出矜持的笑, “不僅阿姐能處置你, 我也能。”

“罰你一月俸祿。若下次再犯,就永遠別拿俸祿了。”神色漸漸冷了下來, 清冷涼薄的眉眼恍若變得凜然。

在這一瞬,她的麵貌神情與端坐高台的薑主君完美重疊。到底是親姐妹, 心性差不了多少。

管事不敢再多言。

疾疫的起源地是苑門還是東菏,至今沒有說清。

總之東菏人怪苑門,苑門人罵東菏,兩邊堅持互相指責。

對於這種風聲言語,薑佩兮並不製止。

這種未知的災疫之下,虛擬出仇恨對象,是處於絕望中生民的唯一宣泄口。

當下最該集中精力的,是如何控製疫病的擴散,讓災民配合他們的管理,尤其是不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被遺棄而衍生出暴動。

相較於疾疫的嚴重程度,東菏情況更不樂觀。但若論治安的穩定與否,門利、臨城兩處則糟很多。

或許是因這兩地都無權貴坐鎮。

薑佩兮從臨城府署出來時,街頭的施藥處正巧發生爭執。

差役與災民由口角之爭而到動手。四周都是看熱鬧的人,無人拉架勸阻。

薑佩兮瞟了眼臨城的管事,不置一言。

管事戰兢著作揖,又向身後揮手。

爭執很快被侍衛製止,看熱鬧的圍觀者也一哄而散。

差役被攔到旁邊,困窘的災民則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地哭嚎。

坐在地上的是個老婦,頭發花白,年紀已很大。老婦旁邊站著個手足無措的男孩,約莫七八歲。他伸手想拉老婦起來。

可老婦正嚎得起勁,全然不理男孩。

這一老一小都穿著破爛的衣裳,**在外的皮膚很黑,看上去不怎麽幹淨。

甚至可以說他們很是邋遢。

“規定了一人隻兩副藥,每隔五日再來拿。這老太太偏要一次性拿十副,說他們住得遠,不方便到這邊來領。”

差役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他上前憤憤告狀,“這種時候,有誰是方便的?人人都像她這麽鬧,哪裏還得了?”

薑佩兮並沒接差役的話,而是走向正坐在地上大聲哭嚷的老婦。

身為貴女的薑郡君不能接受髒東西,但作為災地的負責人,她應該愛護苦難裏的生民。

她彎腰想去扶老婦,旁邊的男孩卻異常警戒,尖利了聲音喊,“不許過來!”

手頓在空中,薑佩兮愣愣看向生源處。

她看到男孩猛地衝過來,像隻大黑耗子。

在悶聲的撞擊中,眾人一片驚呼。

侍衛立刻上前將男孩一把拎起,侍女則趕忙跑上前去攙扶被撲到地上的主子。

臨城的管事們有的喊“大夫”,有的喊“拿下”。一片兵荒馬亂。

薑佩兮被這一下撞得頭眼發昏,抬手按住心口,緩和受到刺激的心跳。

她的手很快被侍女拉住,“咬破了。”

薑佩兮聞聲看去,她的手背上列著一排血淋淋的牙印。

這小孩,牙口還挺好。她想。

侍女們又檢查起主子是否別處還有傷口。

“姑娘還有哪疼嗎?”

由侍女攙扶起身,薑佩兮看向那個被侍衛拎在手裏的男孩。

他手腳並用地掙紮,不大的年紀,那雙眼睛卻是惡狠狠的。

坐在地上撒潑的老婦此刻收了哭嚷。

她跪向身份未明的貴人,一遍遍磕頭求饒,“貴人息怒,我這孫子腦子有病,都怪老身沒看好他。求貴人饒這孩子一命。”

薑佩兮詢問被提溜在空中的男孩,“我是想扶她,你為什麽要咬我?”

男孩自顧掙紮,並不理她。

“如果你不說,你的祖母就隻能一直跪在這了。”她的語氣很好。

效果也很好,男孩張嘴回話,“你假惺惺。”

“我怎麽假惺惺了?”

薑佩兮問他,“你見到我假惺惺了嗎?”

男孩憋了好一會,黑臉都憋出紅色,“我們都知道,你們就是假惺惺。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就是想害我們。”

“我們做什麽了?”

“你們明明有藥,卻不一次性給我們,非得我們一趟趟來拿。我們住得這麽遠,想多拿些回去都不行。你們不假惺惺嗎?”

“你就是想這樣累死我們,然後你們就能不用給我們藥。”

男孩越說越憤慨,越說氣勢越勝,“我們都知道。”

薑佩兮不由失笑,吩咐侍衛道,“放人吧。”

侍女出聲勸阻,管事亦是。

但薑佩兮做好的決定,就不由他人質疑。

她看向跪著的老婦,示意她起來,“老夫人家住在哪,離這兒很遠嗎?”

“在城西,裏這兒有三十裏路。我年紀大了,天不亮就往這走,剛到這兒一會。”

現在已經是下午。

再過去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薑佩兮又問老婦,“您晚上住哪呢,這邊有投宿的地方嗎?”

“沒有。等拿完藥,我們就得往家走了。”

“那要走到什麽時候?”

“天亮吧。”她花白的頭發有幾根格外光滑,在光下看著晃眼。

“您家裏人呢,怎麽讓您來拿藥?”

“都死了。”老婦說。

“最先死的,是我的老伴兒,他年紀大了,扛不住。後來是兒媳婦,她身子弱。半月前,我兒子也沒了。”

想說的話卡在嗓子裏。

好半晌後,薑佩兮向老婦頷首,“請您節哀。”

“沒什麽好哀的,世道就是這樣。”

老婦又黑又蒼老的臉擠出笑,她看向年幼的孫子,“隻是不知道,等我死後,這孩子又該怎麽辦。”

男孩已回到老婦身邊,伸手揪住這位他在這世間最後至親的衣擺。

“會有辦法的。”被簇擁的貴人說話時徐徐緩緩。

她身上的衣裙很利落,也沒帶什麽釵環首飾。不知情的人,很難猜到她的身份。

“一切都會有辦法。事情總會變好的。”她說。

“天黑後看不清路,你們找家驛站留宿,等明日再回家。費用讓掌櫃去府署結賬就行。”

五月的日頭烈,風像是裹著熱浪,陣陣往人身上撞。

在這種風吹日曬的奔波中,薑佩兮已不如當初白皙,皮膚也粗糙了許多。

“下次你們不用再跑這麽遠來領藥。城西也會開設領藥處,不止一處。你們可以就近領。”

“或許會有人送到你們家裏去,您不出門便可以拿到藥。”

僅設一處施藥點,有多方麵的考量。

最根本的原因,便是藥材稀缺,疾疫將延續的時間未知。

因擔憂出現冒領、多領的現象。

便隻好出此下策。

但如今已配出治療的藥方,雖藥效還不穩定,要服用多副。但總歸算是看到了希望。

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疾疫不再全然未知,吝嗇保存的藥材也有了消耗的數目。

薑佩兮意識到,這些原先製定的規章該改了。

回到府署,薑佩兮立刻召集眾多管事商洽施藥點的設置。設置幾處,在哪裏設置,都需一一落實。

除了多設施藥點,薑佩兮還要求管事們核對出僅剩年老者與年幼者的人家。

這些人家需重點關注,必須分人專管,盡量送藥到戶。

至於那個因遵守條例而與老婦發生爭執的差役,薑佩兮厚賞了他。

改舊為新是一回事,嚴格遵守是另一回事。

查訪完臨城,薑佩兮又趕往門利。

自治療疾疫的藥方出現,薑佩兮行事大膽許多。她甚至敢往收容病患的醫館跑,侍女不放心,給她圍了三層麵紗。

屋裏味道很衝人,有薑佩兮討厭的血腥味,還有病患的嘔吐物。

放在以前,薑佩兮絕不可能涉足這樣的地方。就是如今,她也不太理解,自己為什麽能走進來。

大夫們配出的藥方治療效果很慢,改進的空間還很大。

病患們躺在瘦窄的病**呻|吟,盡管不斷有大夫給他們施針喂藥,可他們仍舊難受極了。

在大夫告訴是誰來看他們後,離薑佩兮最近的病患睜眼望向來人,“我們都以為碰上這種病,會被燒死。”

薑佩兮垂眸看向他,“當然不。隻要你們活著,就沒人能燒死你們。”

“從前碰上這種事,就隻能是等死。”

“我會竭我所能救你們。這是我立身於世的意義。”她說。

“我們都說如果能活下來,要給您立長生牌。日夜上香,為您祈福。”

“不用,你們活下來就好。”

她的目光滿是平和與悲憫,“活下來,是你們自己的努力,我其實沒幫上什麽忙。”

薑佩兮做事算不上出色,處理問題也完全不老練。

但這裏的人,對她完全包容。

他們不批判她是否製定了最佳方案,也不計較她決策裏的瑕疵。

他們隻希望,這位代表世家的權貴不要將他們遺棄。

所見是破敗死寂的城池,所感是脆弱單薄的生命。

忙碌回首的不經意間,薑佩兮會想起周朔,前世的周朔。

是否他就是因這些生命而留滯在外,與建興大半年都不通音信?

一切已無從得知。

這注定是無法相交的兩條時空線。

但薑佩兮想,至少她和周朔在做同一件事。

這也是減少遺憾的辦法。

五月底時,薑佩兮結束關於臨城、門利兩地的審查,返回東菏。

她的歸來算是突然。

府署的門仆看到她時很是意外,隨後便笑,“管事們都在廳堂裏。”

薑佩兮不疑有它,直往正廳去。

門屋大敞,裏頭已滿座。

他們沒有議事,裏頭靜可聞針。

在屋外都能聽清,他們偶爾的杯盞碰撞聲和他有規律的文書翻閱聲。

她的影子被身後的光逐漸拉到地麵上,引得屋內人向門口看去。

首位上的人也看了過來。

他們已許久未見。

熟悉的麵貌變得有些陌生。

屋裏的管事與薑佩兮身後的侍女都自覺離開,不去攪擾這難得的重逢。

“你好了麽?”薑佩兮問屋裏的人。

他站起身,手裏還握著文書。聽到問話,隻是頷首。

“我可以過去了嗎?”

因染病,他始終拒絕和她靠近。哪怕是隔著門扉說話都不行。

“你不會消失了,對嗎?”她又問。

獨自處理三縣事務的時間裏,薑佩兮磨練了膽量。她不再會為一些小事而擔憂感傷。

並且在肩負他人生死的職位裏,考慮自己的私心多少算是不稱職。

她很少想這些。

薑佩兮總是逼著自己不去想,周朔消失後的世界。

可越這麽做,深夜裏的她便越發難過。

那樣的世界,她無法想象。

周朔走向她,他走得很快,袍角像是被淩亂得打散。很難得,他沒有顧忌儀態。

薑佩兮被他抱進懷裏。他抱得很緊。

“對不起。”

周朔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道歉。

“原因?”

他開始列舉自己的罪證,“不聲不響離開,對不起。自作主張請薑主君照料你,對不起。沒時刻考慮我們的家,對不起。”

至此薑佩兮才伸手抱他,她聲音悶悶的,“那你會改嗎?”

“會。”

“真的嗎?你失信的次數太多,我很難再信你。”

“我立誓。”

“立誓也不可信。”薑佩兮控訴他,她仍舊記得周朔頂著誓言維持謊話騙自己的模樣。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讓步,“你記在心裏,以後做到就行。”

從屋內走向屋外的這條路,薑佩兮一步沒走。

可她卻也走了許多步。

這條走向對方的路,究竟是誰的步數多,誰的步數少呢?

很難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