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王氏, 是她母親的娘家。
但薑王夫人與宛城早已離心,薑佩兮自小受其影響,對王氏所知甚少。
她沒見過宛城的舅父, 隻在別家宴會上匆匆瞥見舅母的側臉,恬靜柔美, 母親便很快帶她離席。
宛城的舅父有兩個兒子,長子王柏, 次子王桉。他們是薑佩兮的正經表兄, 但母親不允許她和他們見麵。
她和王氏表兄相遇的次數屈指可數, 能說上話的次數更是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王氏的長子待她很和善, 見到後會笑著喊她“薑妹妹”。次子則冷淡很多,看見了點個頭,稱聲“小薑郡君”。
盡管見麵少,但薑佩兮也不得不承認,王氏長子是當之無愧的貴公子,他矜華貴氣、雍容閑雅。
王柏在世家女郎裏享譽美名, 在堪稱刻薄的裴主君嘴裏也能得到兩聲讚美。
他的婚事是早早定下的, 華陰桓家的嫡長女。
宛城和華陰不死不休鬧了四紀,兩家有意借著這門婚事緩和。
桓郡君是個溫柔如水的美人, 王郡公是意氣風發的貴公子,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場極為相配的婚姻。
但三年前, 就在宛城與華陰的婚約即將履行的前夕, 王柏一身血跡登門華陰, 他要退婚。
這件事在世家鬧出很大風波,有人說王柏是瘋了, 有人說王柏會被逐出王氏。
有人說王柏退婚的那天,一向溫柔恬靜的桓郡君提著劍要殺他, 也有人說桓郡君自此以淚洗麵。
當這件事傳到江陵時,刻薄的裴主君正做客薑氏,薑佩兮聽到他的譏諷:“蠢貨。”
阿姐捧著茶盞靜默良久,看著嫋嫋升起的熱氣,終究有些惋惜:“他無緣主君之位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言辭刻薄的裴主君給薑佩兮添了茶,他眼睫低垂,一副懶怠散漫的模樣。
不同於世家對郎君的傳統要求,他身上總有種欲望被滿足後的倦怠感。
裴主君的禮節很差,他很少正眼看人,眼睛也總是半闔著。若非他年紀輕輕就坐穩了主君之位,必然要被指責狂妄無禮。
薑佩兮知道他有一雙極為好看的鳳眼,一度為他懶得睜開而惋惜。
她聽見裴主君耐心回答她毫無意義的問題:“聽說是為了個女人,一個異族女人。”
阿姐豔麗的眉眼掩在蒸騰的水汽之後,薑佩兮隻能看見她的紅唇揚起輕蔑的微笑,聽到她冷淡地譏刺:“真是可笑。”
裴主君斜倚在憑幾上,沒個正形,他的指尖纏著薑佩兮垂落腰間的長發。
手上纏著還不夠,又去抓更多。
薑佩兮感到拉扯,回頭看到自己頭發被他弄得亂糟糟的,氣得伸手去打他,要搶回頭發。
她還沒來得及說他,倒先聽到他的抱怨:
“佩兮如今大了,脾氣也大了,都不讓表哥碰了。”
薑佩兮的祖母是薑裴夫人,裴主君算是薑氏的親緣。
母親不允許她接觸宛城的表兄,倒很樂意讓她與陽翟的表哥處在一起,甚至時不時會讓她去陽翟住段日子。
他們關係曾經很好,但裴主君娶妻後,江陵與陽翟也淡了下來。她和裴主君為數不多的見麵,均以吵得不歡而散收場。
等薑佩兮嫁到建興,和陽翟便斷了幹淨。
上輩子天翮八年年末,她從江陵派往京都的軍隊裏,抽走三萬人馬調往建興。
致使薑氏進入京都的兵力不足,在擁儲中落敗,自此她和江陵便有了一條不可修補的裂縫。
於是在緊接著的第二年年初,裴主君不顧陽翟繁重的事務,拜訪建興。
但說是拜訪建興,其實就是來訓她,他說了她幾句,和周朔做了交易,當天便啟程離開建興。
裴主君走的時候,外麵的積雪未化。他披著雪白的大裘,映著四周純白的雪,顯得孤寒。
薑佩兮看他遠去的背影,心中升起最後一麵的遺憾。
那的確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薑佩兮歎了口氣,要是有機會,她還是想再見見這位陽翟的表哥。他們是自幼的情誼,不該為著年輕氣盛時拌嘴說的氣話而隔閡一生。
但想到阿娜莎就是裴主君嘴裏的“異族女子”,就是讓王柏無緣主君之位的女子,薑佩兮不由皺起眉。
王柏拚了命去退婚,但宛城與華陰的盟約,不會因他而停止。王氏與桓家很快定了新的婚約,宛城未來的主婦隻能是王桓夫人。
桓郡君與王國公的次子再次定下婚約,並於第二年嫁入宛城。
世家對長子王柏的猜測眾說紛紜,有人認為他已經是棄子,有人覺得王國公對他還有期待,畢竟還沒把他逐出王氏。
在不知道阿娜莎是王柏的妻子前,薑佩兮還曾好奇她的丈夫是怎麽說服家裏接受這個外族女子的。
她現在清楚了,王柏根本沒能說服。
王柏將於征和二年被王國公賜死,他的異族妻子在他死後失蹤,他們的孩子被發現暴屍於荒郊。
在王柏舅家——濼邑崔氏的阻攔與施壓下,王氏沒有抹除王柏的存在,但他的異族妻子,他們的孩子,從來沒有得到宛城的承認。
那些曾經過耳的閑話,拚湊出薑佩兮對宛城王氏的認識。
如今閑話中的悲劇就在她的身邊,阿娜莎救過她,阿娜莎是這樣一個明豔恣意的女子,她不該有那樣的結局。
失蹤是世家殺人的遮羞布,阿娜莎什麽都沒做錯,卻要被宛城抹殺。
這就是鼎盛的王氏,權威的世家之首。他們極度自傲,極度排外,他們雄厚的實力使他們一個個眼高於頂,倨傲鮮腆。
薑佩兮背後出了一陣冷汗,世家何其相似。建興不是什麽好地方,宛城更不是。
它們一個是最古老世家的盤踞地,一個是孕育了世家權威的鍾毓之地。
阿娜莎不能去宛城,留在世家她一定會被抹殺。薑佩兮想。
“王氏什麽時候回宛城?”薑佩兮看向阿商。
阿商茫然地搖頭。
“你留意些,一旦王氏動身離開,就來告訴我。”她一定要見王柏,阿娜莎為他離開了草原,他也該為她遠離世家的紛爭,至少不能再待在宛城。
阿商有些遲疑,“夫人不如問問司簿?司簿一定知道。”
“不要麻煩他。”阿商聽到薑夫人這麽說,她的聲音很疲憊。
阿商有些無措,“是,夫人是不是累了?夫人睡會吧。”
阿商服侍薑佩兮躺下,給她掖了被子,吹滅燃著的燭台,屋子一寸寸暗下。
在她即將吹滅最後一盞時,她想起司簿關照她的話:“夫人夜裏睡得淺,你動作要輕。屋子裏要留盞燈,夫人不喜歡黑,留些光,她睡得踏實些。”
她一邊點頭記下,一邊又覺得納悶:“司簿晚上不回來嗎?”
“我住在別處。”司簿籠著衣袖,站在門簷下,大半的身形落在陰影裏。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聲音是寬和平穩的。
她垂眸看向燭台裏搖曳的火苗,慢慢退後,她留下了這盞微弱的燈。
阿商不懂夫人為什麽鐵了心要和周司簿和離,司簿明明很好,他脾氣好,談吐好,主君誇他辦事也好。
她在建興侍奉六年,周司簿是她見過待下最寬厚的主子。
在跟薑夫人出來之前,阿商從不知夫人這樣良善情重。
夫人平日都由陶女使侍奉,陶女使很凶,不許她們靠近夫人。
要是不聽她的話,陶女使就踹她們心窩子,再賞她們幾個巴掌。
阿商一直以為,有陶女使這樣的心腹,夫人肯定很刻薄。
她曾和一起當差的侍女聚在一起說薑夫人壞話,說薑夫人脾氣古怪,說建興的夫人都不喜歡她,說司簿倒了黴才娶到這樣的夫人。
她們的壞話被陶女使的尖聲打斷,“看我不撕了你們的嘴!”
她們嚇得跪了一地,頭也不敢抬,砰砰砰直往地上磕頭。
聽見陶女使上前的腳步,她們嚇得發抖。
但她們也聽到了那道舒緩清冷的聲音,“阿青。”
陶女使氣得跺腳,“姑娘!”
“阿青,回來。”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怒意,像是雪後簷下掛的冰淩,晶瑩剔透卻寒意逼人。
薑夫人再不被建興喜歡,也是主子。說主子壞話,還被當場捉住,她們都以為自己的小命到頭了。
但薑夫人喚回陶女使後什麽也沒說,她沒有給她們任何懲罰,也沒叫她們起來。
隻是攜著陶女使緩步離去,像是沒看見她們,也沒聽見她們的話。
那時阿商跪在地上,臉貼著地。察覺到薑夫人走過,她悄悄抬頭。
視線裏是夫人的裙擺**開漣漪。
衣裙底邊繡著連片的瓊花,像煙霧一樣,蔓延朦朧的雪青玉瓊花。
她們害怕了好久。周七夫人常背後說薑夫人閑話,後來便被譴出建興。
她們這樣的賤命,又會遭遇什麽呢?
但這件事像是沒有發生一樣,她們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沒有任何人找她們麻煩。
除了幾乎與深夜霧氣融為一體的雪青玉瓊花和那道清冷的聲音,薑夫人什麽也沒留下。
阿商現在很為自己的碎嘴後悔,夫人明明這樣好,對她比司簿對她還好。
可為什麽兩個寬厚的人要分開呢,阿商不懂。
阿娜莎說,不相愛就該分開。
阿商不這麽認為,什麽叫愛?
這都是浪**過頭的渾話,她饑一頓飽一頓的爹娘之間有愛嗎?顯貴世家間的聯姻需要愛嗎?
愛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不能填飽肚子,也不能帶來榮耀名譽。
周司簿,薑夫人,兩個這樣好的主子,卻要分開了。
阿商端著盤子走出內室,她拿起夫人說太甜的丸子塞進嘴裏,透過狹小的窗戶望向黑漆漆的外麵,有些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