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翮七年秋日, 韓榆嫁入建興。
少女還沒從及笄的新鮮裏緩過來便已為人婦,嫁予年長她十歲的周朓。
周朓在周氏建興這一輩裏排行第七,天翮四年他被外派到南蠻荒地。
他的發妻高氏, 因陪他調任而病逝於瘴氣。
薑佩兮不知道周七和他的原配相處如何,她沒怎麽接觸過高氏。
但周七和韓榆的婚事, 顯然是荒誕的。
世家郎君不同於外界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他們的妻子多出生名門, 家中勢力滔天, 郎君多不敢怠慢女郎, 唯恐惹怒妻子背後的宗族。
至於三妻四妾, 根本是不敢想的。
世家講出身、論血統,庶出子女不被世家認可,他們不能被記入族譜,也不能繼承任何財產。
甚至於他們一生都是恥辱,任人輕賤。
對於世家來說,繼室等同妾, 其子女一律算作庶出, 故而不會有哪個正經女郎肯嫁予人家做繼室。
但韓榆不是周七的繼室,不需要敬奉高氏的排位, 她是正娶的妻。
建興為了讓韓氏答應這門婚事,竟然逼迫周七與亡妻高氏和離。
高氏的娘家不滿也好, 周七不肯也罷, 周主君做出了決定, 就由不得他們反對。
周七被硬按著頭迎娶韓榆。
韓榆年紀小,又被家中兄長慣得有些驕縱;周七心裏憋屈, 對這門婚事多有怨懟。
於是他們夫妻成婚當晚便鬧出不小動靜,婚房裏東西被砸了個幹淨, 新婚夫婦吵得不可開交,還動了手。
周七氣得幾天沒見人,連他們主君的召見都不搭理。
薑佩兮聽周朔提到當晚的鬧劇,周七的臉被韓榆抓了一道口子。
她一笑而過,沒發表任何評論。
薑佩兮隻在嫁入建興那年在宴會上匆匆見過周七幾麵,不久周七便被外派,她和周七沒有任何私交。
薑佩兮在建興的日子很清閑,沒什麽需要她操心。
她的陪嫁私產和梧桐院的事務都由阿青打理,一季季的賬簿她翻都懶得翻。
孩子由幾個嬤嬤日夜照看,還有許多仆婢小心侍候,照看幼子也很少需要她親力親為。
她不過每日看看書,修剪花枝,再悠哉地調香品茗。
看書的地點選在周朔書房的窗邊,那裏的光線好,窗邊種著她喜歡的花。
往往是她在一旁看書,周朔在案桌後處理他的公文。他們不怎麽交流,各自安靜做自己的事。
薑佩兮看書時習慣手邊放盞茶,或許不喝,但得有。於是她去看書時,會順手給周朔泡一盞。
某個尋常的午後,薑佩兮從廊下邁進屋室,隔著被半掛的簾帳看向書房。
微醺的陽光浸潤書房裏滿架的書籍,周朔坐在案桌後垂眸看著桌麵的案牘。
“我待會過來,你想喝什麽茶?”
周朔抬頭看她,“都行,上次的白毫就可以,不用麻煩。”
“近日我得了些天尖,我喝了次,覺得很不錯,你要嚐嚐嗎?”
“好,勞煩了。”周朔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薑佩兮頷首正要出去沏茶,猛然瞧見半掛的簾帳後探出個人來。
簾帳半掛,垂下的餘邊擋住了窗柩一側,平日隻有薑佩兮會坐那邊,外客不會往那坐。
猝然冒出個東西,薑佩兮被嚇得往後退了步。
倜儻風流的世家公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此刻他向薑佩兮拱手施禮,眉眼含笑,“弟妹別忘了給我也帶盞茶。”
薑佩兮認出周七,目光不由落到他麵龐的那道抓痕上。
他麵如冠玉,眉似墨畫,那道傷痕在完美臉上便格外顯眼。
她還沒來及回話,便聽到周朔溫和的聲線裏帶了些抱怨。
“你嚇著佩兮了。”
周七挑眉,瞥向周朔:“我也不是故意的,司簿足下可得饒了我這遭。”
“不要緊。”薑佩兮笑著打了圓場,“七縣公也喝天尖茶嗎,還是別的?”
“弟妹看什麽順手就泡什麽,我也不懂這些。”
薑佩兮應下離開。
隨後她帶著侍女進來上茶,侍女將茶盞送到周七手邊,薑佩兮把茶盞遞到周朔手邊。
“弟妹如此溫柔可親,子轅也太有福氣了。”
薑佩兮看向周七。他手上捧著茶盞,麵露豔羨,又轉而神情苦惱,“弟妹,你和子轅吵過嗎?”
摸不透周七話術的薑佩兮愕然搖頭。
“怎麽做到的?你能不能幫我勸勸韓氏,我實在不想和她吵,她那些話真是……或者你多少幫我勸勸,好歹讓她別動手。”
周朔截下薑佩兮回話的機會,“韓夫人年紀小,又是剛到建興,難免不熟悉,盈之多謙讓些才是。”
“你的建議我不想采納。”
周七皺起眉,他看向薑佩兮目光懇切,“弟妹,幫我勸兩句吧,我這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薑佩兮不太想插手,但此刻也不好一口回絕,隻道:“韓夫人若閑來無事,可來這與我說話解悶。”
“多謝多謝。”周七起身向薑佩兮作禮,打算離開。
退了兩步又上前,端起茶盞,打開將茶一口悶下,俊朗若清風的公子燦然一笑,“好喝,多謝招待。”
看著周七離開,薑佩兮看向周朔:“這都半個月了,七縣公臉上的傷還沒好呢?”
周朔神情有些無奈:“那是剛撓的。”
薑佩兮覺得周七的夫人有些魯莽。
幾日後,這位魯莽的夫人拜訪梧桐院。
薑佩兮見到了一位嬌俏的少女。
長發雖因已為人婦而盤起,但發髻上還綁著紅繩,掛著鈴鐺。未長開的臉泛著些嬰兒肥,一雙圓圓的杏眼濕潤靈巧,嬌嬌俏俏,完全沒有長大的模樣。
這樣嬌嫩的小姑娘,又這般活潑明朗,枯燥乏味的建興終於多了些顏色。
薑佩兮已經做了母親,看著這樣可愛的女孩不由心生憐愛。
彼時善兒已經能順暢地說話,三歲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時候,韓榆喜歡逗小孩子,便常來梧桐院。
周七重新進入建興的權力核心,也時常來梧桐院和周朔商量事務。
一來二去,兩人便時常碰上。
他們見了麵不是他“哼”一聲,便是她“切”一句,完全不顧有外人在場。
第一次撞見韓榆和周七吵架,薑佩兮聽得心驚膽戰。
她將玩累睡著的孩子抱到裏屋,短暫離開正廳。等回來就聽到韓榆在罵周七,罵得很難聽。
“你在世家什麽名聲自己心裏沒點數嗎?你克死上一個妻子還不算,又這麽薄情寡義,為了娶個年輕的,竟然跟亡妻和離。”
“我比你小十歲,你怎麽好意思的?你這個老東西,老流氓!”
這樣的話說出來,是完全不顧夫妻情誼了。
薑佩兮一時不知自己該不該出去勸阻。
周七被這幾句罵得抬不起頭,氣得甩袖離開。
見周七走了,薑佩兮才出來,她看向年少的女郎,滿心擔憂。
“夫妻一場,說話還是留些餘地才好,就算吵架也得顧及些。話太過,就算明知是氣話,心裏也會有根刺。”
“夫妻間平日裏互相尊重,互相包容,日子才能過下去。你出嫁前,家中不曾囑咐你嗎?”
“薑夫人是被這樣關照的嗎?”韓榆一臉茫然。
年少的女郎嘻嘻一笑,單純憨直:“我雙親早逝,隻有三個莽撞的哥哥,家裏門戶不大,也沒什麽規矩。我出嫁時,二哥還拉著我哭了一場,他們都婆婆媽媽的,念叨了好多話,我都記不清了。”
“長兄跟我說,我在家是不曾受過委屈的,要是周朓敢欺負我,就讓我立刻回家。哪怕和建興就此勢不兩立,他也要給我做主的。”
這是近乎荒唐的話,但薑佩兮卻說不出它任何不好,反而冒出些羨慕。
她也想要在出嫁前,有這樣的底氣。
韓榆離開後,薑佩兮還有些悵然若失。
後來周七當麵感謝薑佩兮,韓氏終於不天天罵他了,也沒再動手。
周朔問薑佩兮怎麽勸的。
薑佩兮也奇怪,“我沒勸,隻是跟她說夫妻間還是要包容些。”
周朔沒繼續這個話題。
沿著綴滿桂蕊的枝頭,他們走在雨後潮濕的青石板上。因下過雨,空氣裏那股甜膩的桂香散去很多。
在院裏玩耍的幼子看到外出歸來的父母,歡快地跑向他們。
周朔彎腰抱起幼子,起身後看向妻子:“今年的秋蟹上來了,我問主君多要了些,佩兮打算怎麽吃?”
“照往年那麽做吧。”
“聽上貢的人說蟹粉酥味道很不錯,要不我們今年也試試?”
“好。”薑佩兮頷首。
眼看周朔懷裏的孩子不安分,伸著手去扣周朔服製上的玉飾。
她便抬手拍下孩子的手,又和周朔商量明天早上吃什麽。
她和周朔十年的婚姻,前九年都是這麽過的。
平淡,瑣碎,日複一日。
韓榆時常往梧桐院跑,一開始是玩孩子,後來是纏著薑佩兮。
周七告訴她世家郎君的衣衫都由妻子調香熏染的,她在家沒學過,便想讓薑佩兮教她。
薑佩兮問她學習的原因,韓榆如實回答。
一聽這離譜的騙局,薑佩兮禁不住笑。
大世家的貴女當然都會調香熏衣,但不是為了丈夫所學,這隻是富貴閑人消遣時光的一種方式。
妻子必須給夫婿熏染衣服?
誰家的夫婿有這樣的臉?
“世家何時有了這規矩?”薑佩兮失笑,她當然不會幫著周七糊弄韓榆。
一聽這話,韓榆立刻嚷嚷起來:“我就說嘛,大世家哪會這樣使喚女郎?”
聽韓榆這樣說,薑佩兮以為她必然不想學了。
這東西耗時間,廢功夫,很考驗耐心,但韓榆還是想學。
她想學,薑佩兮便教。
薑佩兮拿出布料給她演示,怎麽點水,怎麽熏香,還教了些基本的調香知識。
韓榆學得笨拙,卻一本正經,她很努力,不過時常因熏過頭燒了布子。
幾日後,韓榆捧著鬥篷來見薑佩兮。
她隻學了單件的薄衣,這種厚重的鬥篷當然弄不好。她眼巴巴看著薑佩兮,一副討巧賣乖的神情。
薑佩兮自然答應,點上熏籠,打算手把手教韓榆。但當鬥篷展開,看清鬥篷的花紋樣式,薑佩兮便有些為難。
這鬥篷顯然是男子衣物,想來是周七的。
這多少得避避嫌,薑佩兮隻好拿自己的鬥篷出來給韓榆演示,放棄手把手教的計劃。
韓榆話不少,就算薑佩兮不擅長接話,她也能一人做場講出一場大戲。
薑佩兮一邊聽著,一邊整理熏籠上的鬥篷,偶然抬眼,就看見韓榆熏籠上衣服已經冒火星了,她趕忙提醒。
韓榆轉頭看到火星,大驚失色,上手去撲。
鬥篷自然沒救到,燒壞了一大塊,但更要緊的是韓榆把自己燙傷了。
她眼淚汪汪。
薑佩兮以為她疼的厲害,連忙請大夫,可是韓榆卻一心隻看著衣服,她嘀咕著:“他這次肯定又要說我了,這件鬥篷他很寶貝的。”
“我總是什麽也做不好,明明在這學會了,可一回去,就怎麽弄也不對。”
說著說著,她掉下金豆子,滿是懊喪,“本來想把鬥篷拿過來,弄好再回去,可卻又被我燒了。”
薑佩兮在一旁看著,良久歎道:“一件鬥篷罷了,燒了也不當緊。倒是你被燙著,回頭七縣公可得找我麻煩了。”
“衣服會比我重要嗎?”韓榆抽噎著。
“當然了。”
韓榆抱著鬥篷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像是做錯事卻不得不去認罰的孩子。
薑佩兮看著好笑,便在當天的晚膳和周朔提起這件事。
周朔正在盛湯,聽了原委笑起來,說起周七,“先前有個韓夫人娘家那邊的差事,盈之搶著要去辦,但主君沒答應。他便托去那辦差的人,多帶些特產回來。又讓人去拜訪韓夫人的兄長,請他們放心,讓他們得閑便來建興小住。”
薑佩兮接過周朔盛的湯,又覺得好笑又有些感慨:“平日看著吵吵鬧鬧的,倒是讓人想不到。”
這遭過去了好幾日,韓榆才再次拜訪梧桐院。
薑佩兮起身去迎她,見到這個嬌俏的少女便問她:“七縣公為難你了嗎?”
“他訓我呢,讓我以後再別碰那些。”
韓榆露出幾分憤憤,又顯得有些委屈,“明明我都學會了。”
薑佩兮請她進廳堂,“七縣公是怕你再被燙著。”
“才不呢。”韓榆咕噥反駁。
她們在廳堂坐下,薑佩兮親自沏茶。
韓榆是個健談的人,從家中兄嫂說到建興草木,薑佩兮聽她的趣言妙語。
太陽將將偏斜的時候,周朔和周七來到梧桐院。
對上目光,薑佩兮和周七頷首示意。
韓榆一看見周七便道:“你快過來,薑夫人沏的茶,我留到現在了。”
周七走到韓榆身邊,接過她手裏的茶盞喝了口,“不錯。”
薑佩兮被他們夫妻弄得失笑,看向韓榆:“七縣公來,我再沏一杯就是了,何苦要你留到現在?”
聽見這話,韓榆怔了怔,潤白的臉很快飛上兩抹霞紅。
“你也和弟妹多學些,一天到晚就會來這蹭吃蹭喝。”
韓榆癟了嘴,立刻反駁周七:“憑什麽要我學,你怎麽不學?你學會了,我不就不用來蹭了嗎?”
周七被頂地語結,半晌憋出句:“不可理喻。”
他甩了袖子大步離開。
周朔看向韓榆,為周七解釋:“盈之說氣話呢,韓夫人別往心裏去。”
韓榆哼了聲別過頭。
等周朔離開後,薑佩兮又沏了兩盞茶,讓侍女送到書房去。
周朔和周七時常會在書房商量些事,等太陽下山才結束。
茶被送走後,韓榆盯著侍女離開的背影,東拉西拽又說了好些話,慢慢引到她也喜歡喝茶,也想學沏茶。
薑佩兮忍著笑不點破她的小心思,盡職盡責地給她演示沏茶的步驟。
韓榆自幼被三個哥哥嬌慣長大,家中無父母約束教養,性子早玩野了。
這種精細活,她不僅沒有基礎,更沒有耐心,仿著弄了兩杯都不好喝,便喪氣起來。
“你才第一次學,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薑佩兮安慰她。
韓榆擺弄著茶具,仍舊有些悶悶不樂,她忽然問:“他的前妻……會沏茶嗎?會熏香嗎?”
薑佩兮愣了愣,誠實回答:“我不知道。”
“她是什麽性子啊?周朓對她好嗎?”
她咬字輕飄飄的,用好似不經意地語氣詢問那些她無從得知的過往。
將熱水注到茶盞中,看著沉底的茶葉漂浮起來,清水被洗出碧色。
薑佩兮琢磨了好一會,選擇避開爭端:“我沒和她接觸過,沒見過她幾麵。”
她將洗過的茶葉遞到韓榆手邊,“再試試呢?”
韓榆又泡了盞,避出的茶水被薑佩兮接過來,她嚐了口,誇讚道:“很好,比有些人學了幾個月的都好。”
韓榆的眼睛亮了亮,剛剛的憂愁被拋卻腦後,她語氣欣喜:“我再試試!”
她又完整地沏了遍,將茶水分成兩份,一份遞給薑佩兮,一份自己喝。
尚且生澀的茶藝沏不出多好的茶,不過她得到了認可,便喝起來自己也覺得好。
捧著清碧的茶水,韓榆懵懂若鹿眸的眼睛無半點雜質,“薑夫人真好,性情好,會的也多。我長兄粗糙,就想娶一個溫柔如水的夫人。”
“薑夫人要是我嫂嫂就好了,我在家裏就能跟你學好多東西。”她笑著的臉頰浮出兩個對稱的酒窩。
薑佩兮一怔,為韓榆的口無遮攔而詫異。
她還沒來得及回話,便先聽到周七的斥責:
“韓氏,你胡說些什麽?”
聽到周七罵自己,韓榆立刻就要回嘴,抬眼看向他正準備發力,卻不防看到了站在他身邊的周司簿。
韓榆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話的冒失,她慌張地不知該怎麽道歉才好。
出乎韓榆預料,周司簿沒有半點怒意與不滿,反而笑道:“佩兮若是做了你嫂嫂,怕是最多隻能和你相伴四五年,你出嫁後,還是見不到的。比不過現在,往後都是相處的日子。”
他的話很在理,韓榆頻頻點頭認可。
周司簿的話給了她底氣,也讓她有了對比,韓榆看向周七:“你看看周司簿,人家說話多好聽?”
“你還總嫌我不賢惠,你倒是也和司簿一樣溫文儒雅啊。”她咕噥著抱怨自己的丈夫。
薑佩兮看了眼周朔,他神色從容,仍是那般謙和有禮,不見一點惱怒或不自在。
後來他們送這對拌嘴夫妻離開,看著韓榆的背影,薑佩兮說起她的心直口快。
周朔笑了笑:“韓夫人孩子心性,想什麽就說什麽,沒什麽好計較的。”
他們的袖袍被風吹著糾纏在一起,薑佩兮認可他的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