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來找她商量阜水相關的事。

薑佩兮怕腦子不在家的周朔把臉丟到外人麵前, 便沒允許他跟在身邊。隻讓他在屋裏照顧孩子。

在她麵前扯什麽“效忠”“聽話”也就罷了,可別在周七麵前丟臉了。

若不出意外,周朔和周七共事的日子還很多。

天地良心, 薑佩兮是在給日後的周朔留退路。

奈何當事人並不能理解她的苦心。

周臨沅覺得自己像是被貴夫人藏著。

他是不可告人的。

他很快找到了能夠形容當下荒誕的詞語。

盡管它並不完全適配。

但他淺薄的知識儲備隻允許他想到這個詞,

金屋藏嬌。

用它來形容目前這情形誠然是違和的。

率先, 他不嬌。

其次,沒有金屋。

周臨沅不理解“他”為什麽會做出這樣不規矩的事。

引誘尊貴的夫人背叛她的婚姻, 騙她孕育不配被延續的血脈。

他被渾噩的思緒操控著, 仿若陷入迷障之內。

“啪。”臉上一疼。

回過神後他茫然看著懷裏的孩子。

“你打我幹什麽?”他問。

嬌養的孩子打人後一點也不心虛, 反而看著他笑。

“爹爹。”孩子咕噥著說話。

這道含糊的稱呼, 對周臨沅構成了極大衝擊。

他慌張起來,“不能、不能這麽喊我。”

孩子大概繼承了母親身上零星的惡趣味。

眼前人手足無措的樣子,似乎是什麽新奇的玩具,他便又喊,“爹爹。”

“不能這麽說。”周臨沅被幼兒逼入窘迫之中。

“爹爹。”他越喊越清楚了。

幼兒清淺的眸子彎彎,像是月夜下的泉源。

很好看的眼睛, 因為像他的母親。

不僅眼睛, 鼻子嘴巴也好看,也因為肖似孕育他的母親。

大概神佛座下的童子, 就是這般模樣。周臨沅想。

伸手觸碰孩子的眼角。

清透的眼睛幹淨明澈,半點未遭濁世侵害。

和他的母親一樣。

孩子在笑, 笑得眼睛眯成縫, 臉頰浮著對稱的酒窩。

淺淺一灣。

這大概是他與孩子唯一相似的地方。

可也不算相似。

他不會再笑, 至少已沒法把酒窩笑出來。

明白事理後,周臨沅很難再笑。

鄙夷唾罵, 占據他大半記憶。

沒有人在知曉他的出身後,不發出厭惡唾棄。

或者也有。建興的權貴們在看到他時, 被權欲占滿的眼裏浮現滿意。對好用工具的滿意。

從未有人那樣看他。

用滿是悲憫與哀憐的眼神。

她會盡力幫一個騙子。

違背世家對叛徒一律絞殺的基本原則,幫助他這個叛逃者掩藏蹤跡。

周臨沅對八年後的世界全然陌生,耳熟的帝王已經駕崩,建興的主君也換了人。

當初的叛逃如何收場,一起叛逃的同伴身在何方。

周臨沅什麽也不知道,他被丟棄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裏。無所適從,惶恐不安。

他沉默地接受李老翁的忽悠,為在這陌生的世界裏擁有一個的身份。

周氏有關的任何行動,都會引起周臨沅的警戒,更勿論是他們毫不遮掩的搜捕。

盡管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麽,想找的是誰。

躲,是本能的反應。

他不想再和周氏扯上任何關係。

可他見到了她。

佛教徒口中的慈悲,在見到她的那一瞬有了具象。

在想象力方麵,他極度匱乏。故而才能對佛門中極樂的彼岸世界嗤之以鼻。

不信,是因欠缺想象美好的能力,而非不渴望。

清透的眸子看向他時會升起霧靄,而霧靄背後是悲憫。

神明平等地愛著世人。無論他是何等得卑鄙與低賤,她都不會吝嗇善意的施予。

倘若能效忠這樣的恩主,他絕不會叛逃。

如果能跟在她的身邊,再回建興也沒什麽。周臨沅想。

懷裏的孩子再度安靜,本就沒睡夠的幼兒趴在他的肩頭昏昏欲睡。

明明從沒抱過孩子的周臨沅,上手後卻分外熟練。他隻稍稍拍背哄了幾聲,孩子就乖巧地閉上眼睛。

“阿娘。”幼兒模糊地嘀咕。

“她會回來的。”

“爹爹。”

周臨沅將孩子放入搖籃內,蓋好被子,不應聲。慢慢將孩子哄著睡熟,他才站起身。

搖籃旁是休閑的軟榻,軟榻旁的案桌堆著幾本書。

想來在照看孩子的間隙,她經常看書打發時間。

周臨沅看向那堆書,大多關於刑律。

他伸手拿書,書本間互相挪開,露出了一封皺巴又被碾平的信。

和離書。

這幾個字像是火,燙得周臨沅不敢看。可卻又忍不住,他看一會睡夢中的孩子,又瞟一眼和離書。

“睡了?”聲音飄搖著進來。

周臨沅望向掀開簾帳的貴夫人。

她走到搖籃邊,俯身摸孩子的臉。

滿是慈愛。

“我們該終止這樣的關係。”

這句話貿然冒出,薑佩兮抬頭看他,“什麽?”

“您的和離,是我導致的,對嗎?”

薑佩兮站起身,手搭在搖籃邊,神色難辨。

“我看到和離書了。因為我,您才和您的丈夫和離,是不是?您不該允許我就這麽破壞您的人生。”

他的語速變快,忽而他像是做了某種決定,一字一頓道,“定公是很有肚量的人。您隻要殺了我,你們一定還能和好如初。”

薑佩兮被他這番話氣笑,關係捅到這兒,孩子都擺到他眼前了。

他卻還弄不懂他們間是什麽關係。

“你真是落個水,把腦子都給落沒了。”

周臨沅正色道,“我是不聰明,但不會做出您這樣荒唐的事。”

“你說誰荒唐?”薑佩兮冷下臉。

他被這一聲凶到,聲音又弱下來,“我。”

薑佩兮垂眸看著熟睡的孩子,漫不經心道,“周七剛剛想見你,得虧我攔住了。不然讓你出去,真是丟人現眼。”

說著,她便有些恨鐵不成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是您的情人。”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似乎很難啟齒。

薑佩兮被周朔這個回答弄得好半晌不知道說什麽,最終隻能放狠話,“等你恢複記憶後,我看你怎麽接受今天這些胡話。”

離開搖籃,她去往案桌旁,又在榻上坐下。從那堆書裏,薑佩兮看到那封被她翻了無數遍的和離書,“你拆開看了嗎?”

“沒有。”

薑佩兮伸手拿過信,拆開,抽出信紙,遞給對方,“看。”

“你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記得我們的關係。連自己的字都認不出來了?”

薑佩兮冷冷看著他,再度回想起當初拿到這東西的惱怒,“這和離書,是你給我的。”

信上的字,不太像他的字。

但措辭口吻,是他的。

這封和離書,讓周臨沅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用一個新名字,與眼前這位貴夫人,在天翮三年成婚。

看完全部內容後,周臨沅說:“我是騙婚。”

薑佩兮被他抓重點的能力嗆住,她隻能割裂兩者,“是他騙的,和你沒關係。”

“我們是同一個人。”他固執地跟她頂嘴。

“那你能解釋一直隱瞞我的理由嗎?”

這句出來後,周臨沅不說話了。

薑佩兮為他開解,“說不出來,是嗎?他這麽做的理由,你不知道,所以你們……”

他打斷她,“我知道。”

“那你說。”薑佩兮好整以暇。

“不想失去。”

“不想失去什麽?”

“不想失去在您身邊的資格,不想被您討厭,不想永遠見不到您。”他的回答很誠懇,像是在表忠心。

薑佩兮怔了好一會,忽而意識到隻有少年記憶的周朔很容易套話。

“我們經常分離,你不在乎能不能見到我。”

“我很在乎。”

他說,“我不能忍受與您分別,所以我才追過來。”

“為什麽不願意和我分開呢?”

“我想親近您。”

薑佩兮被這句話弄得不好意思,她轉開眼,看向搖籃裏安睡的孩子。

應該不會醒。

“過來。”

命令發出後,他就乖巧地走向她。

薑佩兮拉他變得粗糙的手,摩挲手心的繭,“靠近些。”

他彎下身。

潮濕柔軟的唇瓣觸碰了眼角。

周臨沅嚇著要後退,但被扯住了衣襟。

“不管你是誰,是什麽樣的身份。從前瞞了我多少,如今還有多少瞞著我。我們都是夫妻。”

她的聲音落在耳畔,溫軟柔和,“我們是有著三書六禮的夫妻。”

“你這次來東菏,是一聲不吭地過來的。以後不許再這樣,要提前和我說,知道嗎?”

“知道。”

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薑佩兮邊吻他的唇角,邊給他提要求,“以後不許再把我托付給別人照顧,記住了嗎?”

“嗯。”

“以後不許不把自己當回事。你要時刻考慮我們的家,好嗎?”

“好。”

薑佩兮吻他已經發燙的耳朵,對於他的配合表達滿意,“乖。”

這個字含糊出口的瞬間,她被壓到軟榻上。

“別這麽說。”他的呼吸灑在薑佩兮的頸間,很燙。

“那你要不乖嗎?”

忍著笑的薑佩兮輕聲問他,指尖纏著的襟帶被拉開,“嗯?”

周臨沅試圖堅守自己的底線,他撈住自己鬆散的裏衣,“不行。孩子在睡覺。”

“所以我們要小聲些。”她的吻落在了頸側,又用牙去磨他的喉結。

周臨沅沒能守住。

豔色與低泣裹挾耳目之時,偶爾冒出的理智讓他覺得自己在褻瀆神明。

這裏不是金屋,但他被困在這裏了。

並且再也沒法出去。

時隔多年,薑佩兮再度體會到丈夫和新婚那夜如出一轍的笨拙。

或者說,該以青澀來形容。

失憶也並不全是壞事,薑佩兮想。

至少長成後的周朔,絕不可能這樣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