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恢複記憶的第二天就見了周七, 兩人開始商量東菏的治理事宜。
薑佩兮照舊盯著律例,根據差役們具體落實後的反饋來整改律令。
日子忙碌卻也清閑。
他們成日待在一起辦公,抬眼就能看到對方。
相較於周朔和周七的諸多瑣事, 薑佩兮的工作清閑很多。在看倦文牘,捧起茶盞打發閑暇之時, 她會看向周朔。
他多數時候在寫卷宗,偶爾和旁邊的周七商量什麽。
薑佩兮瞟他一眼時, 周朔不會有反應。
若是看得久了, 他就會對上她的目光, 目露不解。隨後不動聲色地起身走到她身邊, “怎麽了嗎?”
每每這時,自己先偷閑的薑佩兮就會譴責他,“你不專心。”
周朔聽後隻笑,不反駁。
他們這樣毫無意義的行為舉動,每天都要上演幾遍。
似乎兩人都對此樂此不疲。
當周七和周朔決意去水邊實地勘測時,薑佩兮先拉住了周朔, “你會回來的, 對嗎?”
他愣了一瞬,隨後握住她的手, “不下水的,你放心。”
這樣一句話, 並不能使薑佩兮安心。
她便逮住周朔和差役說話的間隙, 向周七表露自己的擔憂, “可別再被衝走了。腦子已經不太好用,再被水泡一次, 可怎麽辦呢?”
周七忍著笑,“我保證不讓他碰水。我被丟進水裏, 都不讓子轅落水,成不?”
“這不行,你也別被水帶走。”
在這點上,薑佩兮一視同仁,“一起平安回來。”
周七笑著頷首躬身,“遵命。”
對於族弟有這樣一位富裕且良善的夫人,周七表示豔羨。
驅馬走在河岸邊時,他說:“這就是命吧。你雖然以前倒黴,但娶到這麽好的妻子,也算是對你過往的補償。”
周朔沒接他這話茬。
“我怎麽就沒你這福氣?怎麽我就娶不到小薑郡君這樣的夫人?”他語氣憤憤。
周朔這才抬眼看他,“這不行。”
“為什麽不行?”
周朔神色端嚴,“沒有任何人像她,世上隻有一個佩兮,她是我的妻。”
周七譏他,“小心眼。”
“是這樣。”他坦然承認。
浩渺的水麵陣陣涼意撲上身。
周朔想起當初,仍心懷愧疚,“當初我向主君告狀,沒想到會將你牽連其中。害你去南蠻待那麽久,還有高夫人……我很抱歉。”
三年的南蠻苦旅,發妻高氏病逝於瘴氣,周七不能不怨。
隻是因為妻子碎嘴說了小薑郡君幾句。
就引得族弟告到主君麵前,放下狠話:要想他留在建興,處置那些說閑話的文令就必須下達。
高氏在那夥碎嘴人裏算是頭領。
第一個處置的就是她。
周興月給了周七兩個選擇:一,與高氏和離,高氏回娘家,他將不被牽扯其中;二,帶著高氏去南蠻,一起滾出建興。
為避禍而與發妻和離,顯然不是周七的行事作風。
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
如果僅看這件事,周興月給出的懲戒重得不合理。但假若加上周七先前沒服從她的命令,率性動私刑將貪贓者處死的前提。
將他貶去南蠻就顯得很合情合理。
盡管周七知道,主君隻是以族弟為借口來懲治他。但他仍對周朔心有怨懟。
族弟確然提供了這個契機。
“抱歉。當初是我太莽撞。”族弟再次和他道歉。
周七挑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得了吧。我不知道主家是什麽德行?要你在這攬責?”
“主君忌憚我,忌憚清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清正謹慎,秦夫人也配合得好,沒叫她抓到把柄。”
他語氣爽快,仿佛已將三年的心結放下,“我任性慣了,受不得拘束,更做不來忍氣吞聲之事,去南蠻是遲早的事。”
周七的馬走得快了些,他控住馬,停下來等落後的人,“子轅,弟妹很看重你,你不要辜負了她。”
“我知道。”
他垂下眸子,在阜水拍打岸石的水聲中起誓,“不會的。”
“建興很快會催我們其中一個回去述職,你回去?我回去?”
周朔看著淼淼的水麵,“我問問佩兮,她要是不願回去,就勞你回去了。”
周七失笑,“勞倒算不上,比起在這兒幹的苦差事,回去扯嘴皮子輕鬆多了。”
說著他又“嘖”了一聲,“不過那群老東西還是挺煩的,你這個‘勞’字我當得上。”
關於是否願意回建興,薑佩兮拒絕地幹脆果決。
那實在不是個好地方,而且還有人給她暗地裏下藥。她是個惜命的人,沒有挑戰自己的癖好。
周七回建興述職。臨走前,連威逼帶利誘,他忽悠楊宜接下他大半的差,也算給族弟找了個幫手。
於是苑門的楊主君個把月沒回家,弄得守家的夫婿憂心忡忡。
作為精明能幹的女主君,楊宜的夫婿與她看上去沒有絲毫相同點。
何寺是個妖媚多情的美人。那雙含情眼裏滿是鉤子,一眼望過來似泣非訴,看得薑佩兮都不好意思。
楊宜和周朔要在外麵查驗水壩,監督渠道修進。
美麗嬌弱的何寺隻能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妻子風裏來雨裏去,把他拋在身後。
哀怨委屈的何寺纏著薑佩兮傾訴深閨愁緒。
薑佩兮試著給他出主意,“要不你就跟著楊主君呢,走一步跟一步,說不準你也能幫上什麽忙。”
何寺拿著帕子手捧心口,哀泣道:“我也想呢,跟宜娘提過不止一次。就是讓我在她身邊端茶倒水,我也算做了些什麽。”
薑佩兮頷首,“這樣可以的。是楊主君不同意嗎?”
又是似怨似嬌的一眼,何寺道:“她叫我少出去丟人現眼。”
薑佩兮忍笑寬慰他,“現下事務煩雜,楊主君也忙。等東菏安定下來,你們就能好好相處了。”
作為美人的何寺很憂慮,“說是如此。但就恐色衰而愛遲,待容顏老去,宜娘不願再與我朝夕相伴。”
“何公多慮了。你們是少年夫妻,多年情誼不會作假。”
他隻哀歎,歎完又問,“薑夫人知道事情什麽時候會結束嗎?”
“十月底吧。那時候應該都差不多了。”
“那也就一個多月了。”含情眼閃出光輝。
“是的。”
何寺思忖了會,抬眼看向貴夫人,“薑夫人,你能不能借我些人和錢?我想在十月底辦場煙火節。”
“怎麽突然這麽想?”
“宜娘喜歡煙火。”
美人臉頰若晚霞,“我想給她一個驚喜,那時候氛圍也好。但我要是用楊氏的錢,她肯定就知道了。”
薑佩兮感慨他的心思,“可以的。楊主君幫了東菏這麽多,我也理應謝她。銀錢和人員,何公盡管調度,一切費用都我來出。”
“這怎麽好?”
薑佩兮失笑,“當然好。”
周朔很快察覺到妻子與何寺的密切來往,對此好奇詢問,“佩兮與何公在計劃些什麽?”
“何公不讓我說。”
“好吧。”
他隱微的失落逗得人發笑。
薑佩兮撫過他下垂的唇角,又吻上去,“等等就知道了。”
今年十月的晦日正好是冬至,整年裏白晝最短而黑夜最長的一天。
最適合燃放煙火的一天。
他們沒去街市裏湊熱鬧。
但天上紛繁綻放的各色煙火,還是把喜慶灑進了寂靜的府署裏。
周朔抱著孩子,薑佩兮站在他身邊。
一家三口都望著天上絢爛的花,感受著煙火帶來的美麗與震撼。
煙花於蒼穹暗淡的瞬間,暖黃的天燈緩緩上升。
越來越多的光點擠占黑夜。
“要不我們也放盞天燈?還能許願。”薑佩兮提議道。
“好。”
薑佩兮想了好半晌,才在綿紙上寫了“康寧”。
寫完後,看向周朔,他早已寫好。
他抱著孩子單手寫字,綿紙薄,他不敢多用力。又被暖色的火光照著,上麵的字看上去比平日柔和很多。
“平安喜樂。”
薑佩兮念他的心願,“為什麽是這四個字?”
“人之大幸,隻此二詞就可概括。”
薑佩兮覺得周朔所說有理,“那你覺得這二者,哪個更珍貴?”
“喜樂。”
“為什麽?”
“平安在天,喜樂在己。”
“佩兮寫的是什麽?”他垂眸看她。
“不告訴你。”
康寧約莫等於平安,隻能求天。
下次放燈,就寫“喜樂”吧。薑佩兮想。
承載著他們願望的天燈飄搖上升,融入天上那片燈海,成為眾多願望中的一個。
他們看著燈,看著夜色。
“子轅,明天又是月初了。”
“是的。”
“明天就是朔日。”薑佩兮補充道。
他稍愣了一瞬,難得坦白自己的喜好,“我不大喜歡這一天。”
“為什麽?”
“這一天看不見月光。”
她沒追問周朔對月光的執念,隻表白自己的心意,“我還挺喜歡這一天。每到這天,我就會想起你。”
他們間靜了好一會,薑佩兮才再度聽到周朔的聲音。
“佩兮會一直記得我嗎?”
“我永遠忘不了你。”
她的語氣並不像是在說情話,反而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果然,下一刻她翻起了舊賬,“你是第一個,敢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我長到這麽大,從沒人敢這麽冒犯我。”
“那不是我。”他立刻與失憶時的自己割席。
“你再說那不是你?”
他沒能獲得和年少時同樣的待遇,反遭到訓斥。
於是他隻能老實認罪,但還是為自己辯白道:“我沒想傷害你。用的是刀背,當時隻是想嚇你而已,讓你別再跟著我。”
薑佩兮冷哼一聲,“你下次再敢這樣試試。”
“絕不會了。”他保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