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公私相織浪不平
“去銀台司上書!?”
聽了管事的回報,王黼臉色陰沉下來。
“這小兒說,他隻知作事,去了銀台司後,相公自會明白。”
管事雖一肚子氣,卻還是盡職地轉述了王衝的原話。
“明白……我當然明白!他這是昭告天下,與我毫無瓜葛!豎子!蔡元長都不敢慢待我,這小兒竟敢踩到我頭上來了!”
王黼咬牙切齒咒罵著,俊逸麵目擰得失了型。管家本想開口,說王衝似乎並無此意,可見他這副表情,嘴巴又閉上了。他很清楚自家老爺的性子,火氣一上來,就不會再用腦子。
“去找王履道!不,直接去進奏院,看誰在值院,著他把這小兒的上書截下來!保不定就是彈劾我的奏章,賣直邀名……哼!還以為是三十年前,朝堂上都是溫良恭讓之人!”
銀台司由四位給事中分掌,分通進司和進奏院,通進司是負責收發京中各部司寺監的文書,進奏院則收發地方路司的文書。
不管是通進司還是進奏院,截下來往文書,都是大罪,換在二十年前,沒誰敢幹這種事。可自官家以禦筆隨意處置政務,升降人事後,忌諱也淡了許多。
現今的四位給事中跟王黼關係說不上很鐵,也非蔡太師的親信。若是京官乃至朝官上書,肯定不會為王黼冒這個險,可截區區一個選人的上書,賣王黼一個人情,這生意劃算。
“再給王履道遞個口信,說王衝此子不可用,須速速除去!讓他現在就安排人去找此子的紕漏。此子既在瀘南安撫司管僰事,經手錢糧,總有差錯,也少不得曲朝廷法度。把這些事都挑出來,狠狠治他!弄去崖州吹海風!看不吹死他!”
得搶在蔡元長出手前解決掉王衝。就當是個毒瘡,自己先挖了,免得毒染心肺。至於顏麵問題,就自承眼力不濟,看錯了人。以此事為退,暫時避避風頭也好,王黼這般想著。
銀台司進奏院裏。值案主曹看著王衝遞上一份足有半掌厚的劄子,臉色變幻不定,試探著問:“機宜若有建策,何須到進奏院來,交給王左丞,便能上達天聽。”
這位主曹此時還並不知道王衝的事。若是清楚王衝沒去拜會王黼就來了這裏,恐怕問也不問,直接給了王衝閉門羹。他隻是區區文吏,這種朝堂權爭,哪有他摻和的餘地?
王衝故作驚訝:“王左丞府上何時成進奏院了?我以瀘南安撫司機宜書寫文字之職上書,與王左丞何幹?”
主曹臉色頓變:“王機宜,你這是塞來一團棘草啊。”
看王衝這劄子。不知有多少萬字,所論顯非小事,再聽王衝與王黼撇清關係的話,主曹即便不清楚細節,也明白這劄子燙手得很。如果王衝所言非虛,王黼會有什麽反應,主曹一清二楚。
這些年來,朝堂權爭激烈時。相公們沒少在銀台司裏動手腳。相公們起起落落,沒誰能長久,他們這些小人物,沾上利害,便是今日笑,明日哭的下場。
王黼來截這劄子,他聽不聽?不聽就惡了王黼。聽了,就等著蔡太師或者鄭相公來治他了。
王黼會有什麽反應,不但這位主曹清楚,王衝也有所預料。
論政治智慧。王衝還差得很遠,但這個時代裏,權貴們的政治智慧也沒高到哪裏去。與哲宗、神宗兩朝的名臣比起來,就如蒙童與進士之差,在興文寨時,江崇對王衝講起汴梁之事,王衝已深有感悟。
緣由麽,自然是權貴們的腦子都用在了怎麽抱皇帝的大腿,以及怎麽鬥人上麵,哪像以前的名臣,都得繞著規矩轉。這也是多年黨爭下來,劣品驅逐良品的結果。
王衝對那主曹笑道:“這不是棘草,是矩屍草”。
矩屍草也稱觀音草,俗名吉祥草,硬直銳利,極易傷手,在佛經裏,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成道時,就坐在這種草上。
也不知那主曹是沒聽懂,還是不信,連連擺手道:“機宜還是明日再來吧……”
王衝歎道:“既是如此,就莫怪我了。”
就在主曹的注視之下,王衝拂袖出門,主曹正要招呼他拿回劄子,卻聽王衝一聲吆喝,驚得他魂魄搖曳。
“瀘南緣邊安撫司機宜書寫文字王衝,上書軍國重事!”
進奏院裏也是來來往往,本就惹人矚目,這一吆喝,一圈人瞬間就圍上了。
王衝再施施然進了屋,對上主曹那驚駭交加的眼神,誠懇地道:“這麽一來,主曹便不必擔責了。”
念頭一轉,主曹心神大定,沒錯,這小子來了這麽一出,強逼著他收文書,他也隻能按規矩辦,王黼截不住也沒話說。
不過這小子著實可惡……
主曹恨恨瞪了王衝一眼,再隨手翻開那本說是劄子,其實更像書的奏章,他得交給記注案作節略。心中還揣著點好奇,能讓這小子不按牌理行事,不憚鬧出動靜,不知要說什麽事,該不會是彈劾蔡太師或者鄭相公的萬言書吧,那朝堂可就熱鬧了。
本隻打算粗粗一掃,看了幾行,眼神就停不下來了,一直翻了十幾頁,王衝等得不耐煩,咳嗽了一聲,才回過神來。
這下看王衝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樣了,欽佩之中還夾雜著親近之意:“機宜雖年少,卻自出機抒,有相公之才啊!王左丞定會歡喜!”
王衝搖頭道:“主曹此言差矣!治平天下,乃士子本分,為君為民,豈言為左丞?”
主曹隻把王衝這話當假撇清,就嘿嘿笑著,再不言語。
待王衝離開,幾十號人一擁而入,七嘴八舌地問著王衝上書說什麽。
主曹嘩啦合上劄子,肅容道:“沒聽王機宜說是軍國重事嗎?豈能隨意外傳?”
銀台門外的小酒肆裏,王世義、李銀月和吳匡正人手一張紙,低頭看得起勁,王衝進來時都沒抬頭。
王衝問:“朝報寫了什麽有趣的事。讓你們這般入神?”
吳匡趕緊起身,李銀月卻搖著紙道:“這是小報,不是朝報,上麵說的全是官家和相公的私事!”
王衝無語,朝報也就是官辦邸報,辦報的衙門就在進奏院裏,隻不過都是手抄的。他扯嗓子吆喝那會,圍觀黨有大半都是抄手。而民間報紙竟然就挨著官報衙門派發,宋人政風開放的一麵,也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吳匡乖巧地不問進奏院裏的情況:“機宜接下來是……”
王衝道:“去右金吾街仗司。”
吳匡抬頭看天,有些躊躇地道:“已是晌午了。”
他這話意思是,到了那裏正趕上飯點。找不著人,王衝卻道:“公事辦完了,該去辦私事,晌午正合適,省一頓飯錢。”
三人訝異,王衝是去找誰?
“我大舅……”
三人訝意更甚,大舅!?什麽時候蹦出來個汴梁大舅?
王衝咂著嘴道:“雖然從沒見過。可終究是我大舅,這頓飯他逃不掉的。”
王世義拍拍腦袋,他想起來了,正代王彥中主持海棠渡書院的範奚是王衝二舅,那自然還有個大舅。
此時他心思也細膩多了,吳匡不問,他還是要問:“二郎,這份奏章上去。真能消解王左丞的怨氣?”
王衝搖頭:“消不了,怎麽都是一耳光,是個人都會記在心上。”
見王世義皺眉,又笑道:“也沒關係,隨他記去,事功在前,這口氣也得忍著。”
一邊聽著的吳匡暗暗抽氣。這王機宜口氣真大,膽子更大,被王相公記恨上了也不怕。
行在通往延福宮的綠蔭道上,太宰鄭居中感慨道。大,太大了。舊日的延福宮不過是狹長之地,如今卻拓寬了好幾倍,栽滿了自天南地北運來的奇花草,更有飛禽走獸,延福宮禽苑已放不下,這才是官家動了造萬歲山之心的原因之一。
雖然覺得這麽奢靡並不妥當,可鄭居中自覺無心且無力規勸官家了,說實話,他能稍抑蔡京之勢,不讓天下敗壞得太快,已是他的極限。想想熙豐乃至元佑時,雖有新舊黨爭,可朝堂上都是才冠絕倫之輩,即便是才智過人的裕陵(神宗),也不能折其心誌。哪像現在,臣子們全無士大夫之風,恨不能如閹宦一般,時時邀寵於官家膝下。
尚幸天下太平,下一輩人裏,也許能出些人物,洗洗這般風氣吧。
鄭居中這番雜念是因怨氣而生。堂堂宰相,卻被官家招到延福宮這種近於後苑的地方來,而他還不敢不來。他要作君子態,說什麽宮掖私苑非治政之地,堅辭不來,就是給他人趁隙而入的機會。老的蔡京,少的王黼,鑽營的本事可了不得,不能大意,而蔡攸之輩更是時時出入。
鄭居中要去的是延福宮寶文亭,那是官家尋常舞文弄墨之地,還有小半裏路時,就見一抬小轎在側麵的曲徑小道悠悠而過,朝東麵臨華門而去。看那小轎來處鄭是寶文亭,形製異於禁中所有,鄭居中訝異地問:“那是誰人?”
鄭居中是鄭皇後的從兄弟,在宮中自有勢力,領路的小黃門老實地道:“是彭婆……”
“彭婆?”
鄭居中沒好氣地糾正道:“是聶婆婆吧。”
聶婆婆其實不是婆婆,眼下也就三十出頭,本是官家藩邸妾婢,因犯事被逐出了王府,嫁給了庶人聶氏。官家登基後,又想念此女,經常招來宮中,作什麽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因她無名無份,宮人便以彭婆稱呼,也有叫聶婆婆的,自是背著官家時的稱呼。
此事早已傳遍汴梁,鄭居中也無可奈何,這位官家向來如此。彭婆之事都是小的,還經常帶著梁師成和蔡攸之輩微服出外,出沒於煙花柳巷之間,甚至跟汴梁名妓李師師有染。尚幸脾性柔弱,還能聽得進臣僚的話,不然真能戴上一頂昏君的冠冕。
肚子裏翻騰著大不敬的言辭,鄭居中在小黃門的引領下進了寶文亭,照麵就見身著道袍,溢著仙風道骨之氣的官家招手道:“來來,達夫來看看,今日我這字寫得如何?”
鄭居中有板有眼地行了禮後,才湊到文案邊,見是一篇《千字文》,筆跡清朗飄逸,散發著靈秀之氣,不由自主地讚道:“好!”
趙佶得意得笑道:“昔日蘇東坡與黃魯直論書,東坡言:‘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桂蛇”,魯直言:“公之字間覺扁淺,甚似石壓蝦蟆’,達夫你說,我這字,又似何景?”
黛眉繡花……
這四個字在鄭居中喉間轉著,吐出來時卻變成了“臣不擅書,難述其景。”
趙佶也沒真盼著鄭居中評分,笑道:“十多年前,我給童貫寫過這幅千字文,如今他總領西軍,宣撫河北河東陝西,就再給他寫一幅……昨夜睡得太晚,不及朝會,朝堂有何事,達夫跟我說說。”
往日隻是晚了朝會,都要向宰執賠罪,現在輟朝整日,竟然也不當回事了。
鄭居中再度腹誹著,嘴裏自不敢言,就道:“大事自有公相上奏,臣隻是拾遺補闕……”
話雖如此說,卻還是將朝堂所議的大小事務說了一遍,趙佶看似聽著,目光卻一直落在自己的作品上,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說過了政務,看了看趙佶的臉色,鄭居中再道:“另有件小事,臣還想與陛下說說。”
趙佶淡淡哦了一聲,鄭居中再道:“不知陛下是否記得,年僅十七歲,便得任帥司機宜要職的王衝?”
趙佶歪著頭想了好一陣才道:“是王將明請禦筆的那個?”
鄭居中點頭:“正是此人,他已來了汴梁,卻未拜會王將明,而是直去吏部差注。”
趙佶揚起秀氣的細眉:“又是個君子麽,不錯啊,先公後私,有什麽不對?”
鄭居中搖頭道:“此子似乎有與王將明分明涇渭之意,陛下,此子先前在蜀中因文案與刑司盧彥達結怨,而後其父又手刃鄧子常之侄。他再隨父從軍,以功得官,這一路下來,不合於公相。他能任帥司重差,雖是陛下加恩,但王將明與他也有一份舉薦之情。他不念此情,視王將明於無物,此舉未免有些乖張。”
趙佶讚同道:“確是有賣直邀名之嫌……”
鄭居中壓低了聲調:“臣隻擔心,此子此舉,會引得公相與王將明又有一番爭鬥。”
趙佶倒是一點就通:“是啊,蔡元長若是隻會看笑話,就不是蔡元長了,他肯定會揪著這個王衝,打王將明的主意。哎,怎麽就不能安生相處呢。”
舞文弄墨的興致被這小小變故給攪亂了,趙佶有些煩躁地道:“看看那個王衝到底可不可用,不堪用就罷了他的差使,別等到蔡元長和王將明借他鬧騰起來,又不知要卷起什麽風波。”
鄭居中拱手應喏,心中暗喜,這下便從官家這討來了過問此事的權力。既然是說要看王衝可不可用,就仔細地看,看到蔡京和王黼鬥起來,露了醜相或是馬腳,再兩個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