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連升四級
一秒記住
【上一章該是三十一章,另外,匪頭數學絕對不是體育老師教的,體育老師至少會點數,會一二一。】
“許是我的錯,你不像偽君子……”
散花樓附近一處酒樓裏,正大快朵頤的王衝聽到這話,心說你這節操也真低,一頓飯就讓你前倨後恭了?
坐在他對麵的何廣治看看眼前的鵪子羹,掃掃一桌子說不上奢華,卻也足稱豐盛的菜肴,再瞄瞄王衝那囫圇吃相,眼眶紅紅地重複道:“你不像偽君子。”
“為什麽?”
“偽君子都很吝嗇,出身富貴也會偽作清貧。”
果然,隻要對你大方,就不是偽君子。
此時王衝才認真端詳何廣治這個人,發現他麵帶菜色,穿的圓領衫是粗布所製,露出的雙手粗糙如樹皮,跟之前抗害自己的富家子弟陳子文完全是兩類人,難道陳子文在這事上也騙人,何廣治不是何廣林的幼弟?
“我隻是何廣林的庶弟,之前不滿你,也是聽家裏人說。難得信他們的話,沒想還是假的,何家人……我從不當自己是何家人。”
何廣治幽幽說著,然後端起鵪子羹,呼嚕呼嚕大口下肚。
王衝就是在這酒樓前遇到何廣治的,當時他就在這條食街上探頭探腦。雖然小了這家夥三四歲,矮了大半頭,王衝卻一點不杵,擰住他逼問陳子文的下落。卻沒想何廣治說就是得知王衝跟陳子文走了,才一路追過來找人,怕陳子文下黑手傷了王衝。
被陳子文騙住是事前不知底細,有了提防,再看何廣治,王衝覺得可以信。幹脆把他拉進酒樓吃飯,順帶打探陳子文的情況,好決定接著怎麽收拾那家夥。
此時聽何廣治這話,不僅是個庶子,似乎還自小飽受虐待,王衝覺出了紕漏:“既是如此,何家怎麽還讓你進縣學?聽陳子文說,沒錢可是進不了縣學的。”
何廣治咂著嘴,回足了粥味,才搖頭道:“陳子文那種人當然得花錢才能進縣學,我這樣的,是給何家掙錢。”
話題又拐到縣學上了,再聽何廣治一番解說,王衝才明白個通透,果然不能隻聽一麵之辭。
學校不僅是官員的利益之所,同時也是學生的利益之所。
庠生待遇不必談了,看各個學校的具體情況。像是成都府學,就要分正牌庠生,次等隻供食宿的庠生,以及沒有錢糧也不免食宿的一般學生。華陽縣學就是個殼子,不提供食宿,隻分兩類,而且正牌庠生數量很少。
對學生來說,入州縣學的最大意義在於免役。隻要考過公私試,就能免個人的身丁,內舍則免戶役及借借,上舍比同官戶。【1】
如此就出現了富戶紛紛賄賂學官,讓子弟入學,以求免役的情況。聽何廣治說,那些向顧八尺送幾十上百貫錢求入學的人戶,都是奔著內舍免戶役去的。就算兩年公試不及格被降舍,乃至被黜退,免掉的役錢也比賄錢多,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陳子文就是這麽入的縣學。
“我?我不一樣,顧教授沒收錢,我是正經的讀書人。”
說到自己,何廣治露出了一絲傲氣。他因自己是庶子身份,不甘命運,才發憤讀書。本身有一些天賦,加之何廣林覺得這庶弟入學未嚐不是件好事,並沒為難,顧八尺也沒把他與陳子文同等對待。
“顧八尺雖然貪,也不是無所作為,縣學裏也有十來個貧寒學子,不是庠生就是內舍生,顧八尺是真心希望他們能入府學。想當年,顧八尺跟老趙知縣一同振作過縣學,那時他就有顧八尺的諢號了,不過那個八尺,說的是他學問比人還高……”
何廣治對顧教授的評價與陳子文很是不同,想必陳子文一家被顧教授痛宰過。
“縣學不過是座小廟,哪及成都府學熱鬧?真要比起來,府學裏貧寒學子加上正人君子的比數,還不如縣學高,顧教授從來不收八行出身的學生。”
“府學富戶請托者芸芸,畢竟有上舍,還有機會入貢太學。府學還在取八行,八行出身的情形真是不堪入目。就為了掙個名聲,怎般事都幹得出來。有割了豬肉假作自己臂肉喂父母治病的,有當著保正都保的麵嚐父母糞便試病的,有直接在墳頭上建屋子守孝的,還有死了遠房親戚就日夜嚎哭不止的。”
“我本以為你是那種人……”
何廣治再說到八行取士,王衝凜然,原來如此,父親這麽在意自己的孝名來曆,趙梓也沒有讓自己直接用這個孝名進學,還有這樣的背景。這條路就是八行取士,但現在已經臭不可聞,連顧八尺那種寡廉鮮恥之人都不屑沾染。
接著何廣治一邊啃著羊腿,一邊痛惜地道:“王守正,你進縣學作甚?這就是一潭死水,見你這般闊綽,也該不是為了庠生和齋長那點錢糧來的。”
王衝心說,還不是被坑的?不過那點錢糧也是在乎的。現在出手闊綽,是因為荷包裏還有餘錢,想品品城裏酒樓的手藝跟海棠樓有什麽不同。
對了,還得去海棠樓一趟,林掌櫃之約還沒赴呢。
王衝轉著自己的心事,何廣治則風卷殘雲地繼續掃**,邊吃還邊抱怨縣學根本就沒出路。
縣學隻有外舍和內舍,上舍不過是個名義。他們這些縣學學生,隻能跟其他學子一樣,年年去考府學。畢竟真有了上舍,就擁有向府學升學的法定途徑,成都府學不會允許華陽縣學擁有真正的上舍。
“得過且過吧……”
王衝本就對華陽縣學沒什麽想法,現在更不感興趣。照著時間應應卯,拿到錢糧就好,自己好好讀書,明年入府學才是正途。
打算之外,感受倒不是沒有。王衝對此時的三舍法和學校取士觀感已非常惡劣,廢了科舉,就靠學校一級級考上去,結果就是現在這樣子。富戶和沽名釣譽之輩塞滿學校,貧寒子弟就算滿腹經綸,也先得爭奪有限的學生位置,升學又得麵臨富戶關係戶的排擠。還因利益之爭,搞出華陽縣學這種怪胎。
一頓飯吃了三百文,王衝幹脆再點了幾樣菜,湊足五百文,讓何廣治打包回家。何廣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就丟了一句:“我會招呼好陳子文,讓他別再找你麻煩”,當時王衝覺得這家夥也不是什麽君子,就是個真小人。
溜達到萬裏橋門,招呼了一輛“馬的”,馬是瘦骨嶙峋的建昌馬,車是無頂大板車,一路骨碌碌顛到了海棠渡。花了一個時辰,車費一百五十文,比“驢的”貴一半。
王衝就在尋思,是不是買頭驢子代步。古時“打的”實在太貴,就算每個月隻去縣學四天,齋長的職錢也不夠來回的車錢。
不過荷包正急速縮水,就不知剩下的錢還夠不夠買驢子……
正到海棠樓下,就聽一聲“嘿喲!王二!”
一看是小黑臉鮮於萌,王衝綻起甜甜笑容。
小白臉宇文柏也露麵了,意氣風發地道:“正要尋你呢!敢不敢再賭一場!依舊比算學!?”
王衝的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根了,真是剛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啊。
林掌櫃和林大郎也現身了,見這情形,也不急著跟王衝談事,笑嗬嗬地抱起算盤,湊過來當中人。
宇文柏這種嬌貴公子哥,就算上一場守住了臉麵,也不甘心被人壓在頭上,更何況當時王衝還自比老師,更為宇文柏所不容。從王衝身上找回場子,怕是他這幾天日思夜想的大課題。
賭約照舊,王衝也有錢了,掏光身上的錢作彩頭。而賭題則有了變化,宇文柏提議比奇算,所謂奇算,就是解各種莫名其妙的算術題。
“不僅比時間,還要比算法,若是隻靠演算,沒有算法,那也算輸!”
宇文柏料敵從寬,他並沒有低估王衝的算技。上一次王衝雖是靠鋪地錦算法獲勝,可那密密麻麻的數字,沒有一定的算技,也不可能在速度上超過他一大截。
“你既定了範圍和條件,那具體的題目我來出……”
王衝也要為自己爭取,這個提議林掌櫃覺得很公平,就這麽辦。
“如此就來算錢,我不知你們身上各有多少錢,你們把各自的錢數作兩次計算,加減乘除隨便,告訴我我得數和怎麽算的,我在一柱香內算出你們各自的錢數。如果算不出,算錯了,或者我拿不出算法,我輸,反之我贏。”
王衝也不跟他們比了,直接定為挑戰賽。
鮮於萌一聽就笑了:“這比雞兔同籠還簡單哩,加腿法減腿數頭法,總之都是假定法,這算法小兒都懂啊!”
宇文柏也搖著頭道:“這太簡……”
話音未落,就聽林掌櫃搖頭道:“可不簡單,是讓你們把兩個數字隨意計算,而且兩個數字之間沒有關聯,隻能用估約法試算。”
宇文柏楞了楞,顯然在作初算,然後皺起了眉頭,他也明白了。王衝的題目可不是《孫子算經》裏的“雞兔同籠”,畢竟雞和兔子的頭和腳是有關聯的。
“難道……你還知不同於估約法的算法?”
宇文柏品出了這題目的意義,很少詫異。
王衝點頭道:“我知的算法,不僅能解這一題,還能解雞兔同籠等等很多問題,就是一項數理。”
“怎麽可能?我們不是請教過夫子各種算法麽?”
鮮於萌恨恨瞪住王衝,像是要把他之前輸掉的錢瞪回來。
宇文柏也咬牙道:“鋪地錦隻是一種巧法,算法可不是算技那麽簡單。你真要另有算法,還能廣及其他,那就是算學上的大事!就如《黃帝九則算法細草》裏的‘開方作法本源圖’一樣,我不信!”
這話就聽出宇文柏在算學上是真有造詣,鋪地錦隻是一種基礎的計算技藝,跟能涉及到基礎數理的算法不是一回事。此時精於算學的大家們,大都還隻能針對各類不同問題,用不同算法解決。比如算圓周率,比如算體積、麵積。能推及其他應用的算法很少,賈憲在《黃帝九則算法細草》裏的‘開方作法本源圖’乃至‘增乘開方法’,以及沈括在《夢溪筆談》裏提到的“隙積術”,是極少數能夠推而廣之,涉及開方和數列等領域的算法。
鮮於萌握拳打氣:“你定是在虛言恫嚇!我們不怕!”
王衝攤手:“怕不怕,試了才知。”
這下連林掌櫃也充滿了期待,他繼續充當中人,核算宇文鮮於各自有多少錢,然後記錄兩個數字的運算過程,再將運算環節和得數告訴了王衝。
王衝提筆,在白紙上畫下了一個佛門萬字符“卐”,“這是十六郎的錢”。
接著再畫下一個無窮號∞,“這是萌哥兒的錢”。
然後以加減乘除相連,不是運算符號,就是字麵上的“加減乘除”。
最後在兩列運算過程與各自的得數之間畫下等號,這倒是個兩橫的標準等號。
一個古怪的兩元一次方程組就這麽顯現在眾人麵前,很自然,宇文鮮於和林家父子就如看天書一般。
沒有阿拉伯數字,也沒有現代運算符號,王衝開始解起了這個怪異的方程組。盡管有些幹擾,但隻要強迫自己將漢字當作符號,沒什麽不可逾越的計算障礙。
整個計算過程因王衝將“加減乘除”四個字寫得清清楚楚,一步步地展現在四人麵前。唯一有些不理解的是那個兩橫的等號,可經過了王衝的一次等式轉換,就算是鮮於萌也明白過來那東西的意義有多麽重大。
一炷香燃了大半,當王衝將“卐=四千七百另八”,“∞=九千四百一十”兩行寫下來時,四人眼珠子都差點瞪了出來。
“這是……什麽?”
宇文柏終於開口了,嗓音沙啞無比。
王衝悠悠道:“天元術!”
林掌櫃涼氣抽個不停:“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元術!?”
喲,此時已經有了啊?不過肯定沒這麽完善,這點自信王衝還是有的。天元術要到南宋才開始發端,而且那時都還有很多缺陷。就算此時已有雛形,也絕對比不上他混合了古今符號的方程組。
鮮於萌語氣發虛地道:“難道你又是在哪本古書上看到的?”
王衝點頭:“沒錯,萌哥兒你都學會推理了。”
鮮於萌楞楞看住王衝:“什麽是推理?”
逗過了鮮於萌,王衝大咧咧地將兩人的錢收入囊中,嗯,這下買驢子的錢該夠了。想想真是敗家啊,竟然用足以震動這個時代的數學成就來賺驢子錢……
不過王衝卻不介意,反正就算是後世的數學家,除了虛名之外,一個個貌似也都很苦逼。而且數學也沒什麽版權,靠這個可混不了日子。更何況,從道德上說,這也不是他自己的東西,就當是義務奉獻吧。
宇文柏看著王衝演算的那張紙,兩眼光亮大作:“這下雞兔同籠又有新解了!十貫錢,值!”
鮮於萌嘀咕道:“還有我的五貫”,接著他有些傷心地道:“這是兩個月的例錢,我再吃不到零嘴了。”
王衝差點仆倒在地,就這樣?十五貫!?
很顯然,即便是宇文柏這樣的天才,一時還難以完全明白,天元術,不,方程和方程組到底有多大用處。
沒明白也好,免得自己被當作人形“古書庫”。
接下來的幾日,王衝又過起了悠閑日子,每天帶著虎兒瓶兒練弓習字讀書。偶爾去父親王彥中的私塾代代課,教半大孩子讀周易尚書之類的起步經文,督導他們臨摹字帖。王世義和鄧衍也乖乖地蹲在教室最後麵,一個如抓刀,一個如抓錢一般地抓著毛筆,開始了他們艱難的學習之路。
每隔三四天,王衝也會去一趟海棠渡,督促林大郎演練珠算,再看看海棠樓的流水帳。這就是林掌櫃林繼盛的請托,每個月兩貫錢,工作隻有這兩樁。
王衝清楚這不過是試探,林掌櫃正籌備著把海棠樓交給林大郎,又不願讓原本的老人欺了林大郎,需要個懂算學,又靠得住的人陪伴,王衝正合適。
其實也不合適,以王衝的身份和前途,作這事可是大大屈尊了。林掌櫃開口時,都是百般委婉,生怕王衝惱了。卻不想王衝並沒什麽讀書人不沾商事的心理障礙,他也有自己的盤算。讀書歸讀書,卻不能一腦子全紮進去,他還想著賺錢大業,隻不過現在已沒了一步到位的急躁想法,借著海棠樓先摸摸水深,不失為穩妥之計。
何況,好歹是兩貫錢……這個時候的王衝,就是這般見錢眼開,而且把自己賣得很低廉。
十一月上旬很快就這般過去了,又要到去縣學點卯的時間。這一日王衝從海棠渡回來,被王彥中繃著臉叫進了堂屋,心中忐忑不定,難道王彥中對他海棠樓那份兼職不滿了?
“是這樣的,趙知縣今日來過,他跟我提了一件事……”
王彥中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似乎事情很有些複雜。
“他要把你提作縣學學諭,佐輔顧教授,振作縣學。”
這句話出口,王彥中兩眼便轉上了天花板。
王衝先是一驚,再是大喜,學諭!?特殊情況下,例如學校所處州縣荒僻,沒有足夠的學官,也可以由學生擔任。他本是齋長,跨過直學、學錄、學正,到學諭,這就是連升四級啊!
喜色又瞬間消退,縣學那就是個大坑啊,就算升成教授又怎麽樣!?而且……自己什麽都沒幹,甚至都曠課一旬,趙知縣還要把他如火箭般往上拔,為什麽?
看向臉色頗為怪異的王彥中,王衝皺眉撇嘴,語氣森冷:“爹,趙知縣找的不是我,而是你吧?”
王彥中一陣猛咳,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1:借借是一種雜稅,政和六年,因州縣學校學生太多,又規定成績優良者方能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