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初刻,東西二府便去請老夫人,一家子出府登車。

安平侯和稍大的兩個郎君騎馬,女眷坐車,加起來也有五六乘,踏著破曉的晨光往少陵原去。

紓意挑簾,見這一路上春景鬱鬱蔥蔥,有放紙鳶遊湖的,騎馬作詩的,車上晃晃悠悠,竟又倚在車壁上睡著了。

徐氏笑笑,怕她磕碰了腦袋,攬過女兒的肩頭靠著自己。

興國寺曾為玄奘法師的香火院,殿前柏樹高大,顯得十分莊嚴肅穆。

小沙彌領著安平伯府一行人先去預定好的禪院放下行李,收拾著裝,再去拜見各殿佛陀菩薩。

老夫人領著家眷下拜,為老侯爺和林三郎念過經文,因年紀大了有些疲乏,便先去禪院中歇息,安平侯領著兩個讀書科考的孩子去拜文殊菩薩,張氏則領著女眷幼童往觀音殿中去。

興國寺還有不少其他人家前來禮佛,迎麵而來的正是寧昌縣主。

寧昌縣主嫁與淮陽郡侯為妻,夫妻二人都沾著皇室宗親,長子於禮部任職,今日正是隨母親前來上香,順便與母親說的小娘子相看一番。

張氏心中有數,連忙領著家眷見禮。

林綺月微微垂頭,跟在母親身側行禮,模樣端莊大方,釵環得體,寧昌縣主見了連連點頭。

“安平伯夫人,今日巧了,飛花宴別後沒想到在興國寺又能相見,真是有緣。”

張氏聽了掩唇而笑:“可不是,從前與縣主便是脾性相投,今日得見,可要好好聊聊才是。”

縣主與張氏正寒暄著,紓意見了便知是兩家借今日的機會讓二姐姐和對方郎君見上一麵,看看兒女是否投緣,看來二姐姐的喜事也近了。

紓意立在母親身後,低頭看幼弟玩她荷包上的穗子,又假意伸手去攔,悄悄玩了起來。

林綺月抬眸,看對麵的郎君生的挺拔白淨,不免心下滿意,低頭羞怯。

兩位夫人定好,午食二府合用,便見禮各自去禮佛了。

“安平侯府二娘如何?”寧昌縣主問著自家兒子。

蕭郎君點了點頭:“母親選的,自然是好。”

縣主又道:“那日宴上一見,瞧著是十分大方穩重的,樣貌端莊,友愛姐妹,尊敬長輩,與我兒倒是相配。”

外人走後,張氏便卸了笑意。

她隻帶著女兒拜觀音,庶子女則由奶媽子領著玩耍一番,莫磕了碰了、衝撞菩薩便是。

她也懶得搭理徐氏三人,隻客氣說些要去別的殿宇中上香還願,便自行離去了。

總算完了,徐氏與女兒對視一眼,心下放鬆,便虔心跪拜於蒲團之上,眉間漸染愁緒,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拿起了簽筒。

紓意知道母親還牽掛著父親,隻在一旁誠心祝禱。

徐氏拾起那支靈簽,走到側殿去尋禪師解簽。

那禪師坐在案前,緩緩翻過一頁經書,見人來,便伸手請徐氏坐下,接過靈簽來看。

他口中喃喃一陣,問道:“不知這位夫人想問些什麽?”

“想……問問妾的夫君。”徐氏派人尋了三年,每次有些蛛絲馬跡後又不得見,教她漸漸失了心力。

今日來參拜觀音,便試上一試。

“缺月得圓,離雁得還。”他閉上雙眼笑道,“你夫妻二人皆是正直之人,正如此簽的竇兒一般,能得好報啊。”

徐氏淚盈於睫,又問:“還想請禪師指點,究竟往何處去才能得尋?”

禪師搖搖頭:“不是你尋得,而是另有人襄助。夫人放心罷,不必操之過急,現下還是應以保重身體為要。”

“多謝禪師。”徐氏略展眉,讓吳媽媽封上厚厚的香油錢。

他卻擺手,隻留下兩枚銅錢,稍頓後便又抬眼和紓意道:“小娘子若是遇了難事,莫要惶急,當以鎮靜相對,萬難可解。”

紓意一怔,雖不知禪師指的是何事,隻恭敬道謝:“多謝禪師指點。”

午間正與寧昌縣主一家共用齋飯,男女分席,紓意隻專心用著齋飯,未曾抬首惹了二位夫人的話頭。

張氏不免心慌,她當日在宴上說的自家侄女與定遠侯定親一事寧昌縣主也知道,今天又與這麽多孩子一起用飯,若得縣主垂詢,唯恐從她那裏漏了餡,既讓定遠侯府跑了,又讓月兒的婚事告吹。

這……

她向林綺月使了個眼色,隻好在席上與自家女兒一起使勁渾身解數攬來縣主的關注。

幸好縣主並未過問其他的孩子,這一頓飯吃得提心吊膽,教張氏嗝逆不止,服了山楂丸,在榻上歇都歇不安穩。

午後徐氏帶著小硯清回禪房歇晌,紓意不困,便領著聯珠去寺廟後山禪院逛逛。

興國寺桃花聞名長安,曾有眾多文人前來品題觀賞,還在後院禪房院牆處留下不少筆墨,紓意來時的水綠裙子蹭了些花朵汁液,她換過一套蜜合色間朱紅的衫裙,持著團扇去一睹風光。

後院鬆柏掩映十分靜謐,陽光自枝葉間傾瀉,如幕如簾,一派開闊沉靜之景。

再向前去便是一片絢爛桃林,仿若仙境一般。

不少詩文都題在牆壁之上,她沿著院牆,緩緩一一讀過。

“禪師果真信我所言嗎?”

屋內燃著沉檀素香,香煙絲縷繚繞,橫過書案兩側人麵之間。

靜思禪師麵上一團曆經諸事的釋然,展顏道:“萬千世界,又有何事是不可能的呢?”

衛琅自從在父親靈堂上醒來,便時常夢到前世之事,事事顛倒,讓他總覺身在夢中。

“施主便收下此物吧。”靜思禪師取出一串檀木念珠,“此珠為廣念住持之物,可安魂定魄,免受夢魘所擾。”

“多謝禪師。”衛琅頷首見禮,他看了那串念珠片刻,伸手戴於左手腕間,似乎立時有根絲線將他縛住,不再向從前如浮萍一般。

“施主既有此機緣,不如好好把握,撥亂反正 。”

一陣風吹進堂中,將香煙吹得散了。

衛琅抬眼,一雙黑眸古井無波,啟唇道:“但盡人事罷。”

禪師笑著起身告退,淺褐的僧袍上有些縫補的痕跡,直說:“施主的緣分到了。”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正納罕,便聽得身後院中輕微女子嗓音。

那聲音如此熟悉,讓他心下狂跳,立時起身步入廊下。

穠麗桃花掩映,枝葉後是一襲蜜合色的背影,烏發如雲,朱紅發帶正垂在她腦後輕晃,她執起團扇遮陽,扇上蝴蝶映在她麵頰之上,口中喃喃,正讀著院牆上的詩句。

璨陽為她披上一層絨絨光暈。

好似有一團烈火在衛琅胸中燒灼,竟有些想落淚,他喉結滾動,仿佛要將她的身影刻入自己神魂之中。

紓意方讀完這篇詩文,隻覺齒頰生香,剛想提裙離去,便見院中簷下有位偉岸俊朗的黑衣郎君,眉眼深濃,眸中烈烈,正直直盯著她瞧。

這人穿著一身玄黑圓領袍服,像公侯人家侍衛打扮,觀相貌氣度卻截然不同。

紓意見了他隻以為這院中有貴客,避開眼神不再上前,頷首離去了。

不知為何,紓意總覺有些心慌,方才那男子眼中並不是驅趕的敵意,而是她看不懂的……

像雪濃養的長毛貓兒,見了枝上雀鳥。

卻又有些憂傷,似是想極念極。

罷了,快些回去才是。

衛琅雙手負於身後,他不知下了多大的決意,才製住自己此時不去親近她。

前世他醒來時安王已經登基,成王敗寇,看他在病榻上苟延殘喘尤不過癮,定要讓衛琅處處隨自己的心意俯首帖耳,任自己擺布,再看他向自己這個主婚人深深跪拜才覺舒坦。

兩個身不由己的人,卻成了後半生中彼此不可多得的光明。

今生,絮絮還會對自己傾心嗎?

他知道安平伯夫人會向太後請旨賜婚,好將紓意與自己綁在一起,他想讓紓意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可仍存了一顆私心……

紓意晚間躺在禪房內的榻上,眼前總是浮現那雙眼睛,總覺從前見過,又想不出什麽,漸漸閉了眼睡著了。

她抬手掀起金絲竹簾,為那人披上外袍。

冬日飛雪,他攏過自己的手,十指纏綿,一同在手爐上取暖。

他為自己撐腰,絕了二伯母欺淩她母親的機會。

她與他思前想後備下節禮,乘車去看望母親和幼弟,硯清見到小馬兒,樂得滿院子跑。

倒像是與他共度一生了。

重重帷帳中,她垂眼俯視,看見自己的手滑入那人的衣襟,他心口有一枚小痣,耳畔聽得一聲絮絮……

紓意睜了眼,胸口起伏地厲害,她轉頭,還在興國寺的禪房中。

她無語凝噎,不知為何會在禪寺裏作這般不知廉恥的夢,待會用過朝食,定要去菩薩麵前告罪才是。

作者有話說:

終於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