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 白玉京內朝臣勳貴人家持著名帖,由含光門入了皇城,再由一旁侍立的小內監們引至宮城內的太液池畔。

一路上便能聞見艾草與雄黃的香氣, 簷下以菖蒲、艾草和蜀葵編成的花環或是墜飾, 再以五色絲帶相連,一路飄搖至池邊。

以正北為皇家帳,皇帝、太後與皇後端坐其中,東西兩側則為內命婦和宗室。接著便是勳貴朝臣的小帳。

彩幡搖曳, 池中太液庭有教坊樂工演奏, 樂聲不絕於耳。徐氏帶著一雙兒女,隨安平伯府老夫人一同入座。

“郡夫人、安平伯, 請。”內監躬身, 請一行人安坐,“若是有事, 盡管吩咐奴婢便是。”

老夫人今日一身誥命服飾,和藹開口道:“中貴人客氣了。”

紓意坐於阿娘身側,附近都是武將人家,見不著雪濃身影也不好在宮宴上尋人,隻和姑父姑母一家及附近人家見禮後便安心等著開宴。

帳中案上放著一串五色絲線串起的九子粽,還有兩壺雄黃酒,皆是禦賜之物, 正如衛琅所言, 待開宴時,這粽子都已涼透了。她來時在自家車內用了些果子, 一會兒並不會餓著。

好似也不見衛琅?

她收回視線, 隻聽內監唱喏:“陛下駕到——”

帳內眾人起身拜謁帝後及太後, 便敬聽皇帝聖言, 仿佛今日皇帝心情十分不錯,舉杯與臣下連飲三杯,方才吩咐賜座。

鼓點響起,身著五彩衣的祭官乘於舟上,隨著鑼鼓樂器之聲舞之蹈之,口中念著祭詞,將一串九子粽投入池中,再伏地高呼:“伏惟尚饗!”

眾人同以酒祭之,聽得內監再道開宴。

端午習俗有一條為贈五色長命縷,各家將備好的長命縷交由內監,再由宮中女官編作一副五色彩帳,懸掛於禦帳中,以示祈福。

各位女官內監奉上各色禦廚菜品羹點,皇帝便趁此時與宗室臣工對飲起來。

待皇帝與各位宗室飲過,皇後便舉盞相敬:“陛下這些日子仿佛心情好了不少,妾見之心喜。”

“原來梓潼覺朕從前頗為凶惡嗎?”他笑著與發妻共飲,又打趣一番。

皇後飲下雄黃酒又掩唇笑道:“這可不是妾一人所言,宮中其他妃嬪前些日子可是大氣也不敢喘的,生怕惹怒了陛下。”

“就連咱們囡囡也不敢在她父皇麵前造次,一連練了半年的字。”

皇帝聽此隻覺有些怪異,竟有此事嗎?他並無一點印象,皇帝並不是如此易怒的君王,從前更有仁德之稱,怎的真會將後宮諸人嚇成這般情態?

“果真?梓潼可還記得,朕是何時開始喜怒無常的?”他仍笑著與皇後閑聊,隻說如此凶悍真是對不住愛妻,又甜言蜜語了一番。

皇後聞言麵色羞紅,隻說:“陛下甚會哄人,約莫是去歲罷,直至這兩月便好了許多。”

她又將手覆上皇帝寬慰道:“陛下日理萬機,政務繁忙時煩躁也在所難免,如今邊疆已定,海晏河清,自然身心舒暢,也當好好將養身子才是。”

“還是梓潼貼心。”他拍拍皇後的手,親自為她斟了一盞雄黃酒,心中卻存下了疑竇,想待宴後著人查探一番。

“衛卿,朕特命人為你備了酪漿與點茶,你身子尚未痊愈,便以此代酒罷。”皇帝又遙點衛琅,以示額外恩寵。

“臣多謝陛下厚愛。”

太後聞言,便從淑妃處止了話頭,笑著問道:“衛家大郎如今身子如何了?我可記得前些年端陽競舟,你可是與十幾名勳衛小郎君一同奪了魁啊。”

小內監前來領他上前回話,衛琅理過袍袖,近前天揖參見。

“多謝太後掛懷,臣必定好好休養,來日再為陛下競舟。”

端儀長公主眨了眨眼,側身湊於太後耳邊說了些什麽,隻見太後招手喚來身前侍奉的女官,讓她將林家四娘子請來見上一見。

“也好,既今日都來了,也好讓我看看這一對兒小兒女。”太後十分高興,這些日子後宮嬪妃沒少用此事來奉承她,今日開懷,便正好將兩人請來。

女官身著赤色圓領袍服,斂袖叉手道:“林四娘子安,太後請娘子上期赴宴。”

安平伯府帳中一時靜了瞬,張氏回首看她這侄女,收攏在袖中的手緊了又緊,再抬眼便正對上紓意含笑的麵龐,不由喉頭動了動,也牽出一抹慈愛卻僵硬的笑來。

老夫人道:“臣婦多謝太後恩典,意兒,你便隨這位女官去罷。”

紓意點頭稱是,拜過祖母和母親,便頷首跟在女官身後上前。

愈往前,便是各家王公宗室,眾人諸多目光在她麵龐衣裙上流連,各有各的意欲,讓人如芒在背。

她抬眸,見衛琅正立在皇帳階下,身後是五色彩幡絢爛奪目,卻絲毫不能將視線從他麵龐上移開;他身著一襲玄黑袍服,冠帽高束,胸口麒麟繡紋隻餘穩重,僅需一笑,便能安下紓意心頭緊張。

他伸著手,隻等心上美人來牽。

紓意不由略略加快了步伐,將自己的手覆於其上,再被他的暖意包裹。

周圍似是有些隱約的笑聲,見衛琅和紓意上前一同下拜。

“臣女拜見陛下、太後、皇後娘娘。”

“瞧瞧,真是般配極了。”太後與端儀長公主一同掩著唇笑,皆是十分滿意的模樣。

妃嬪們也連聲附和,又說了許多吉利好聽的話來。

“婚期可定下了?”太後又問。

紓意看了眼衛琅,便見他答道:“臣慚愧,如今這身子騎馬尚需一段時日,以免不能騎馬親迎新婦,便想著身子好了之後再行請期。”

“確是自然,林四娘子情深如此,自當十分體麵地迎娶才是。”太後又轉而對紓意說,“好孩子,隻是委屈你再等等,年輕兒郎身子好得快,想必也要不了多少時日。”

太後這番話教紓意紅了臉,怎麽聽起來,倒像她十分恨嫁似的。

“自然是懷英身體為要,臣女無妨。”

又聽衛琅說:“絮絮年紀還小,在伯母膝下多留一段時日未嚐不可。”

“還是年紀大些的郎君知道疼人。”

“可不是嗎,這兩人立在階下,那模樣甜膩得勝過這盞酥酪。”

妃嬪們又打趣一番,終聽得太後開口:“你二人便留在此處吧,也好看後頭的競舟。”

說著便又內監搬來一張桌案置於皇帳階下,依次布置上皇帝先前吩咐的各色餐點,再請二人就坐。

二人謝過恩,便規規矩矩坐與案邊,周邊喧鬧聲起,也漸漸教人卸了提防。

眼看著太液池中各龍舟入場,皆是赤著上身的年輕郎君,每隊以不同色的布巾係於左臂做區分,個個健壯有力,引來不少娘子矚目讚賞。

衛琅見此便開始打岔,為紓意傾了一盞禦賜酪漿請她來嚐。

“娘子嚐嚐,可還喜歡?”

她伸手接過,這禦賜之物果然不同凡響,嚐起滋味自然美妙,紓意飲罷,便放了盞子繼續看向池中。

“娘子可為我準備了長命縷否?我看別家娘子都給自家郎君親手編了來,還要親手係上。”衛琅又側首湊來,生怕她聽不見似的。

紓意隻覺這人煩人的緊,便從荷包中取出早就備好的長命縷,再讓他挽了袖子,便親自來係。

男子手腕果然不同。

她準備的長命縷若是係於自己腕間,需繞過三圈,可係在衛琅腕上便隻有兩圈,五色絲線鮮明,正在她纖美指尖翻飛,更顯白如凝脂。

衛琅看她低著頭專心替自己係上長命縷,柔軟指尖不時輕點在他腕間,直讓他心頭狂跳起來,周身喧鬧皆失了聲響,繽紛彩幔也失了顏色,隻剩下麵前一個她。

她真好啊,幸而自己能有這樣重生的機會,能讓自己以健康的軀殼再嗬護她一生。

衛琅情不自禁,將麵龐湊得更近了些,她在他麵前纖毫畢現,並未像前世那般讓她在後院中苦捱三年,也不必為了周全母親性命對張氏低頭,真好……

“好了。”紓意係好了長命縷,抬頭看他,卻被衛琅眸中情意細細裹了進去。

二人相視無言,直至他忍了再忍,稍稍拉開距離,再用係著長命縷的那隻手撫過眼前人的鬢發。

“池邊風大,有些亂了。”

“……”

二人又各自規矩坐好,看著池中龍舟賽,心中卻另有所思,連看池邊彩幡也嫌鬧騰起來。

皇帝唇角噙著笑,拉過皇後的手:“慧娘,我還記得,從前你也如那般為我係過長命縷。”

“三郎還記得?”

帝後二人手臂不由挽作一處,一同看起龍舟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