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十二娘出手闊綽, 今日在金鱗池賃了一艘三層畫舫,剛入夜,便載著各家女郎們緩緩駛入湖心, 池畔彩燈映照, 另有小舟載著煙火在池中點燃,映得金鱗池如龍宮一般。

畫舫內彩幔墜地,笙歌曼舞,教坊內請來的樂工舞姬們正於其間獻藝, 帶起香風花雨陣陣。

女郎們各自玩樂, 鄭十二娘倚在坐圍裏,兩位俊美郎君一左一右, 正侍奉她飲酒, 這二人是許家六娘帶來,特意贈給她的。

紓意隻與趙傾坐於一側, 作品酒賞燈的模樣,再聽十二娘那邊都說了些什麽。

“這許家娘子我曾見過的,她阿兄與我阿兄同在勳衛任職,父親乃是右金吾衛大將軍。”趙傾借著盞子,湊在紓意耳邊道。

那便是想搭上許家好闖宮?想必衛琅已知曉此事,還需再留心些。

紓意點點頭,又問:“阿姐, 你可認得那陸娘子?”

趙傾順著她的眼神望去, 陸娘子正坐於鄭十二娘左側,打扮清雅秀美, 看上去有些拘謹, 似是頭一回被請來似的, 坐在這華美畫舫中有些格格不入。

不認得, 二人交換過眼神,隻再看那邊的動靜。

“陸娘子,咱們今日便是來玩樂的,何必如此拘謹?”鄭十二娘主動為她斟酒,有些十足的拉攏意味,“來嚐嚐我這醉仙春,是不是有百花香氣。”

“是啊陸娘子,咱們以後都是一家子姐妹,先飲了這盞酒,接著才好交心。”許六娘與十二娘對視一眼,也於一旁勸酒。

陸娘子麵上帶著些羞怯,雙手捧起酒盞道:“我在家中不常飲酒,怕是一會兒麵色通紅見不得人了。”

鄭十二娘持著灑金團扇掩唇而笑:“我瞧妹妹如此斯文,正好有另一位妹妹與你作伴,她最擅插花點茶製香之類,想必最是與你性情相合。”

“徐家三妹妹,快來,與陸妹妹好好玩玩。”

紓意自稱徐家三娘,鄭十二娘想要的左不過是趙家的兵權,她一個徐姓娘子自然不會查得太細。

她提裙而來,發髻鬆散微頹,步搖流蘇將將垂至肩頸,宛若一朵甜粉芍藥,臂間環鐲在縐紗袖中隱現,引人無限遐思。

“姐姐可是尋我?”紓意唇畔抿著笑,與趙傾一同前來。

“來,這位是陸家四娘子,中書侍郎陸大人的小女兒,”鄭十二娘又拉過紓意的手,說道,“這位是忠武將軍徐大人家的三娘,父親尚在邊關,現下隨表姐進京,一是少吹些風沙,二是即將與白玉京內的夫婿完婚。”

“陸娘子好,我是去歲十二月及笄,不知該稱姐姐還是妹妹。”紓意理過披帛,輕飄飄倚在陸娘子身邊問。

“原我更長三個月,合該稱一句妹妹才是。”陸娘子似乎很喜歡她,直盯著看個不停。

“陸家姐姐看,我這缽紅台如何?”紓意揚手讓侍女將插花的小案端來,上頭正有隻廣口水缽,內裏盛著一朵嫣紅的層疊重瓣荷花,荷葉側折斜插作襯,再用長而韌的纖草彎成光暈狀支在最後,水麵上浮著少許茉莉花瓣,實是各相得宜。

陸娘子放了扇子左右端詳,連連稱讚,鄭十二娘見紓意能替她籠絡陸娘子的心,便在一旁拉了趙傾來向許六娘介紹。

飲至漸酣,紓意遍閱舫中眾人,終於見著幾位華衣女郎前來向十二娘見禮。

“鄭娘子今日可還暢意否?”為首那女郎展手劃過舫內陳設樂工,“我們姐妹可是用足了心思。”

原不是鄭十二娘作東嗎?

“姐妹們真是破費了,且來共飲,”她舉杯相邀,“我父兄心中自然有數,不會忘了劉、孫兩家的好。”

紓意噙著笑細細思索,能拿出大筆金銀支撐鄭家的劉姓孫姓人家,白玉京裏也隻有榮順坊內做關內外絲綢香料生意的富商了。

陣陣嬉鬧之聲打斷了她的思路,紓意側首,見那鄭十二娘半醉,舉著金杯旋舞起來,步步踏入席間,邀諸位娘子同樂。

屏後樂工見此,連忙調過弦軸,撥弦奏起傾杯樂來。

大昭繁盛,無論男女席間皆善舞,女郎們舉杯與鄭十二娘相和,紓意亦舉杯,卻被她攥住了腕子,要一同起舞。

“——!”還不等紓意開口,便被攬著腰肢旋轉起來。

“這兒都是女郎,何來這麽多講究?徐家妹妹斯文嬌美,腰身也軟,跳這霓裳才好看。”

紓意飲了些酒,推卻不開,隻能順著她的意思一同舞開披帛,搖曳著旋舞起來,又借著向趙傾要酒喝低聲道了句安心,在眾目睽睽之下銜著趙傾的金杯舒展袍袖,腕間跳脫環鐲泠泠作響,再仰頭飲盡杯中酒液,唇角水光在燈火下隱約閃爍。

鄭十二娘與她一舞開懷至極,連忙扯過紓意的披帛,道過幾日送一套西域玻璃杯盞來贈她。

一曲畢,紓意唇齒一鬆,金杯落地發出一聲脆響:“妹妹酒量不佳,頭暈得很——”

趙傾仍想著方才意兒妹妹銜了自己金杯那幕,紅著臉連忙起身扶住她,再讓她倚在窗邊吹吹夜風。

鄭十二娘尚未盡興,又與旁的女郎玩樂起來。

此處隔著層層簾幔,舞樂聲小了,紓意麵頰緋紅被攙扶著坐下,她又對趙傾笑笑:“我無礙,隻是裝作頭暈罷了。”

“雖說宴饗舞樂助興,可為她跳便覺得心有不甘,”趙傾扁了嘴,壓著嗓音說道,“還贈什麽玻璃杯盞,打賞下人一般。”

紓意安慰笑笑:“可咱們今日可是收獲頗豐,看在這份上,便不用與她計較這許多了。”

她伸指撩了窗畔粉紗簾幔,傾身伏在自己臂上,窗外夜色深濃,明月在水,煙火淋漓撒了滿池金波,紅綃翠帶,萬般色澤皆映在她眸中。

這些日子與鄭十二娘日夜玩樂,讓紓意厭煩不已,她垂了眸子,看見自己水中倒影,步搖垂墜,險些滑下髻來,她扶了簪子,又吹來一陣清涼夜風,突然就想去掬一把水。

她身子前傾,伸長了玉臂去觸碰水麵那點燈映出的碎金,肩背伏出一截兒瑩瑩雪色,被月光籠上一層銀紗,披帛一角滑下,攪碎了那片金色,這畫舫船舷太高,她的指尖怎麽都碰不著水麵,還教趙傾嚇得一把將紓意拽了回來。

她抿著嫣紅的唇角對趙傾說無礙,又將手塞進了她手裏。

心裏隻想著,這畫舫還不如衛琅賃來的小舟。

岸邊停放著各家車馬,燈火朦朧,紓意仿佛看見那車駕側簾露出半截月白袖擺,她凝眸去看,簾後又現出半張熟悉麵容。

她當真有些醉了,這距離像是近在眼前,又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可紓意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就是他,岸邊彩燈懸掛,映著那人麵龐,讓她想起從前諸多事來。

二人隔著人間紅塵遙遙對望,不知今夕何夕。

-

一場宴罷,鄭十二娘由幾位美婢簇擁著,一步三搖地登上自家馬車。

終於能回去了,紓意半合著眼簾送趙傾上了馬車,這才走向自家車駕,聯珠扶著她登車,一入眼簾的便是月白衣袍的衛琅,他接住那隻染了蔻丹的手,穩穩扶至自己身邊,又絞了帕子,遞給紓意敷臉。

二人心照不宣地不發一言,待各家車馬碌碌之時,才輕聲開了口。

“飲些清茶可好?”

“今日可是大有所獲。”

衛琅側首看她,隻道:“你先說。”

“今日鄭十二娘請來了中書侍郎陸大人家中娘子,還有右金吾衛大將軍許家女郎。”紓意酒意上湧,車馬搖晃,讓她愈發困倦。

“還有左監門衛中郎將張家,禮部侍郎扈家……”

他伸出手來,護住紓意的後腦,眸中有些心疼。

“還有、還有鄭家的財帛,是由榮順坊內富商劉、孫兩家所供。”她借著談論香料,將那幾位娘子問了個清楚。

衛琅溫聲道:“今日先回府好好休息,你飲過酒難受,咱們改日再說便是。”

“不行,”紓意漸漸支撐不住,靠在了衛琅肩頭,“我怕我明日醒來,全都忘了個幹淨……”

說完便合上眼倚著他睡去了。

衛琅喉頭一緊,忍不住攥緊了自家袖擺,動也不敢動一下。

車內爐上茶水已沸,正滾著,燃得滿室馨香和熱意,他的絮絮,柔軟如一捧雲上的乳酪,她發髻讓衛琅隻覺頸間發癢,近得能聞見她發間馨香。

還是頭一回,紓意如此親近於他,衛琅心若擂鼓,唇角不受控地泛上笑意。

“絮絮。”

“絮絮?”他輕聲問她,想必是睡得熟了,並沒有得到回應。

衛琅緩緩側首,去看他肩頭依靠著的女郎。

從這個角度,能看見她卷翹羽睫,小巧鼻尖,還有頸下的雪膚,他不敢再看,取過那織金的披帛替她搭在肩頭。

這路要是再長一些就好了。

紓意看不見,衛琅此時是怎樣的柔情蜜意,他眨眼,小心翼翼地將唇瓣貼上她的額角。

今夜二人隔水相望,怎知衛琅不是滿腔愛意洶湧,一片繁華紅塵,他眼中隻有一個她,衛琅多想成為這金鱗池中水,讓紓意的倒影能映在自己懷中,更想讓她伸出手,像觸碰池水那般心甘情願地觸碰他。

衛琅緩緩將唇移開,耳根盡是緋紅。

作者有話說:

嘿嘿,親額頭也是親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