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內使金節, 代朕往興龍觀祭軍陣亡歿、孤魂離魄。”皇帝坐於殿中,賜衛琅金絲符節,另有禮部臣使捧著禦酒素果金山銀山之類與他同去。

“臣遵旨, 定不辱命。”他天揖深拜, 再雙手接過金節,緩步退往殿外。

金節即是皇帝鑾駕親臨,皇帝身側兩位成年皇子行禮,稍後隨父皇前往宮中皇家內廟拜祭。

衛琅持節領禮部諸臣由承天門出, 皇城內各司監衛寺皆立於禦街兩側行禮, 再緩緩出了朱雀門,沿朱雀大街往興龍觀去。

孩童們擎著荷葉托舉的彩燈, 在街巷中穿行玩樂, 似是哪裏都有香燭之氣繚繞。

紓意與阿娘幼弟住在安樂坊中,宅內並無祖祠, 便早早地預備好香花甜果去白玉京內慈恩寺進香。

今日街巷中熱鬧得很,車馬都難行,各個巷口置了廣口盆缽,坊市百姓們向其中置些果子香花,好供奉佛陀與僧侶。紓意也與阿娘幼弟一起,向盆缽內置了鮮花甜果,還讓隨行仆婦們都從備好的貢品中親手放些, 也是一番心意, 一應擺放完才向慈恩寺去。

小硯清最愛湊人多的熱鬧,也不知這小個子如何看得見前頭人頭攢動, 搖著徐氏的袖擺, 非要上前頭去親眼看看。

“阿娘, 咱們也去看看吧!前頭人可多了。”

徐氏失笑, 讓婆子們抱著他下車,免得個子矮被人衝撞,這才領著他往前頭去。

“這是陛下遣使臣往興龍觀行中元祭呢,皇家著實威風。”

“我聽說興龍觀道場擺了足足七日,還布置了金山銀山,發了道牒,祭文一直要讀至夜半時分。”

“陛下拜祭,為何不在宮中?”一旁的孩童不明就裏,仰頭問自家娘親。

“陛下自然也在宮中設了道場,這興龍觀祭的,乃是將士們在天英靈,還有些無後人的孤魂野鬼。各家自有各家的香火,這些魂魄,便由陛下來祭。”

見了儀仗漸近,百姓們紛紛行禮,待持金節的禮官走過之後才起身。

紓意在人群中遙遙一眼,那正是衛琅。

他今日頭戴穗紗籠冠,身著紫色團花暗紋對襟袍,下係雪白圍裳,玉玨綬帶佩於腰間,雙手持金節行於正中。

與平日來見她時的溫柔小意截然不同,更有一番威嚴之態。

代陛下行祭禮,今日可是一點錯處也出不得,觀中燒金山銀山,奉香燭,處處都要見火,她心下不免擔憂,若是在期間使些手段,再安上些衛琅玩忽職守、或是不吉之兆,要落罪與他呢?

“好了,你也湊過這熱鬧,現下該乖乖隨阿娘阿姐去慈恩寺了。”徐氏捏捏幼子的麵頰,攜了女兒的手登車,再緩緩往慈恩寺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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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確實想了些手段,卻是用在宮中皇廟裏的。

他重金買通了一位小內監,讓他在中元那幾日為皇帝熏衣的香中加入從前墨錠內的關外秘藥,再裝作無事一般看著侍衣內監取去為皇帝熏衣袍臥榻;再往今日所用的香燭中也加了一些。

皇帝從前中過藥,今日再被這濃烈藥性一激,必定能當著命婦宗室的麵、在皇室先祖神位前發狂。

他心頭狂跳,又是激動又是緊張,隻想看稍後皇帝燃香之時,會是怎樣的場景。

左右側殿有許多羽士真人頌唱經文,幡帳垂落,安王隨著皇帝,進殿燃香三拜,他伏在蒲團上忍不住悄悄抬眼,香煙氤氳,皇帝的背影依舊沉穩寬闊,並無絲毫藥性發作的樣子。

殿中彌漫著柏子和槐花蜜的氣味,另有沉檀桂香相襯,倒是嗅不出那股熟悉的冰片龍腦香來。

帝後禮罷,皇帝扶皇後起身,步伐穩健,連禦冕也未曾搖晃,二人垂眸祝禱,皇子公主們則起身立於一側,由內命婦們上前再拜。

安王低垂著頭,雙手緊緊攥著,這是怎麽回事?藥量不夠嗎?

也罷,隻要這香日日熏製龍床,不怕此藥不見效。

內命婦三拜後直身,淑妃手中執香,正閉眼行禮,卻不知從何處照進一團光暈來,正正照在淑妃花冠之上。

她今日按品大妝,花冠博鬢皆是金銀珠玉,再被光團映照,立時熠熠生輝,各類寶石折射五色彩光,讓她恍若天女臨凡。

“三清顯聖!”最後頭的小道士見此場麵,冒冒失失開了口,在場皇子公主、命婦宗室,一齊看向淑妃,殿內一下子私語切切,什麽“鳳命在身”“先祖賜福”諸如此類的話一句一句砸到她身上。

淑妃先前還有些高興,這樣的好事,竟能落在了她頭上,誰說不是上天的預兆?想必日後定能母憑子貴,一舉當上太後,她矜持地抿著唇角,卻見帝後二人回過身來,一齊冷眼看她。

她這才恍然大悟,皇後仍在,她一個妃妾,如何擔得起鳳命在身這幾個字?

淑妃一下子白了臉,心頭惶恐至極,她剛想伏身請罪,可手中持著三柱線香,若此時下拜,便是給帝後這兩位大活人上香,更是大逆不道。

她顫著手,香灰落在指上都燙得紅了,一時也顧不得許多,連忙鬆了手將線香落於蒲團邊,這才叩頭大拜:“陛下恕罪!皇後恕罪!妾不敢僭越,如何能當得起這幾個字!妾萬萬不敢肖想啊!”

殿中一時寂靜,眾人皆垂頭不敢再看,安王卻隻覺後心發涼。

他母妃得了這-顯聖賜福,不就是說他有覬覦皇位之心嗎?到底是何人想要害他?

安王斂袍下跪,同樣替淑妃求情:“父皇,母妃她平日最是規行矩步,平日也時常教導我們孝順母後,怎會敢有這等心思!”

“定是有賊人想要陷害母妃!還望父皇明察!”安王拉著自己的同胞妹妹跪下求情,情真意切,確能讓人平息怒火。

“還請陛下明察!”

眾人不敢發話,都等著皇帝開口。

皇帝麵色不變,掃視過在場眾人神情才緩緩開口:“今日中元節祭,怎的就需如此告罪,不過是光罷了,那裏就需恕罪?”

“在列祖列宗麵前,不必鬧得如此難看。”他又吩咐殿外,“今日告慰祖宗,卻不是來裝神弄鬼的。”

殿外勳衛郎將們得令,立時順著光線排查起來,皇帝垂眸又道:“這香都斷了,淑妃還是燃過三柱,再為先祖進香才是。”

“是,妾領命。”她壓下喉頭驚懼,重新燃了香,顫著手置入了香爐之中,再和其餘妃嬪們一同退下,讓宗室們上前進香拜祭。

殿外勳衛郎將們兵甲震聲,像是查探完了,才立於殿外聽命。

待宗室們拜完,皇帝便開口讓勳衛郎將們進殿來。

“啟稟陛下,微臣在殿外簷角發現此銅鑒,照進殿內的光便是此物映照而來。”勳衛指揮捧著一麵道觀中常見的陰陽魚八卦鏡,底下係著銅製風鐸和彩幡,雙手奉與皇帝。

這銅鑒在道觀中十分常見,隻是將這一枚加在了簷角風鐸之上。

勳衛指揮叉手道:“不知是何人將銅鑒係在了簷角,南風一吹便傾斜過來,將日頭映進了殿內,正好投在淑妃娘娘周身。”

皇帝撫過鏡後花紋,隻是些尋不出錯漏的陰陽魚紋樣,可鏡麵微凹,照人十分怪異,可是用來聚光甚好。

“看來今日有心之人不少,還能想到這樣的法子為皇家降下祥瑞,朕自信道法自然,不必以此媚上,今日便不追究了。”他隻是笑了笑,唇畔兩道深紋揚起,讓人看不出笑意的真假。

“愛妃今日受驚了,竟遭了這無端之禍。”皇帝親自扶起淑妃,她蘊在眼眶中的淚水一下子滾落下來,連忙深謝皇恩。

“妾回宮後定抄百遍朝天懺,時時自省,不再招惹這樣的禍端。”淑妃以巾帕拭淚,一副嚇得狠了的模樣。

這淑妃跪拜的蒲團,原是安王曾跪之處,這祥瑞到底該降在誰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