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鶴風收拾好時常備著的銀錢, 又將那歹人自行割斷的革帶、和他趁夜偷偷揭下的通緝令一應收進懷裏,留作日後的證據。

這三年來他四處躲藏,收拾起來十分熟練。

他此去不知能不能回來, 便將學童交來的束脩一齊折做碎銀, 按人數分作數份,放在自己學堂中的書案之下,再留書一封向各位致歉。

“夫子這是要往哪去?我阿娘說明日中秋,請夫子來我們家拜月用飯呢。”小童牽住他的袖擺問道。

“學堂中筆墨快用盡了, 中秋給你們放假三日, 我正好去連州城裏買些,”林鶴風摸摸他的腦袋, 又囑咐一句, “若是三日後我還沒回來,便讓你阿爹阿娘進學堂來, 在我書案下取些東西,可好?”

“一定是三日後見不著我才來,可記下了?”

那小童點點頭,說到:“王夫子我記下了,我是最聽話的。”

他笑嗬嗬塞給小童一塊糖餅子,這才出了學堂去驛站請人護送。

正好趕上中秋節慶,且連州城中來來往往, 人數可比這小小縣城裏多得多, 到時城內張燈結彩,想找到他可是更難了。

林鶴風封了雙倍銀錢, 請驛站的郎君們送他去連州城, 雖隻不過百餘裏, 有人相伴還是更安全些。

驛站郎君們認得這教書的王夫子, 去歲也消失了月餘,這次進城還請他們護送,隻當是讀書人膽子小些,怕遇上山匪,再加上他又給了雙倍酬勞,這差事也輕鬆,就當去連州玩樂一趟,順便給家中老小買些新鮮玩意兒回來。

林鶴風登上驛站的青帷油車,一名郎君坐在前頭,另一位和他同坐車中,二人輪換著趕車。

這一路上乘馬車,約莫三個時辰便能到連州城,二位驛站郎君還有說有笑,說起家中今年中秋備了不少好酒好菜,嫁出去的妹子也要回來,這次去連州,正好買些花燈回家。

他聽著聽著,難免想起遠在白玉京中的愛妻和一雙兒女,若是能逃過這一劫,剩下的銀錢勉強也夠他回白玉京去。

車馬漸漸駛入林子中,趕車的郎君打了個哈欠,便隻聽外頭車輪碌碌,枝葉相拂的簌簌聲,偶有幾聲鳥鳴。

林鶴風鬆了心頭那根弦,靠著車壁合眼休息,卻好像聽見車外有陣陣馬蹄之聲。

他立即清醒,悄悄將耳附與車壁靜聽,車內郎君有些見怪不怪的:“王夫子不必憂心,不是什麽山匪強梁,想必是和咱們一樣的趕路人罷了。”

像是三四人正馭馬向他們趕來,呼和聲不止,直直縱馬上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還真有匪盜?”車內郎君握住腰間長鋒,挑了車簾來看。

趕車郎君勒停了馬車,朗聲問:“不知是哪家好漢?為何攔住咱們的去路?”

車前三人皆是一身利落短打,手中持著刀劍,雖十分凶惡但也不像打家劫舍的匪徒。

“我這裏有些銀錢,還請好漢們行個方便。”趕車郎君叉手,卻不見這幾人動心。

“兄弟們自不會為難你們二人,你們且去吧,我隻要車上那人。”為首之人正是前些日子假意問林鶴風束脩之事的漢子,他用刀指著車內又道:

“林侍郎好本事,讓你躲了三年,今日總算落在我手裏。”

“還不乖乖自己下車來?省得兄弟們動粗。”

“林鶴風!你已是強弩之末,還不快些下車!三年前你沒死,今日也到時候了。”

他喉間拖延,心頭湧上一股悲涼,隻得開口道:“要我的命可以,先讓這二位郎君回家去。”

“你是……林侍郎?”驛站郎君們倒想起來,三年前水患剛過,百廢待興,朝廷向連水沿線驛站下令,說有位工部侍郎奉命治水,卻被洪波卷走下落不明,若是能尋得屍首,定有豐厚賞銀。

林侍郎修渠建堤,在民間頗有些聲望,都知他是好官。

“我們都以為你已死在洪水之中,沒想到,你還活著。”因公殉職的好官受人愛戴,可他見了現下這般場麵,又忍不住問道,“這些人又是怎麽一回事兒?”

林鶴風歎了口氣:“我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三年了,也算是苟活三年。”他起身又說,“二位還請回去罷,不必受我連累。”

“不行!我兄弟二人不能讓你死在他們手中!”車內郎君拽住他的袖擺,又讓他抓穩,便坐在車前想強行駕車闖過,能拖延一些時間便拖延一些。

“林侍郎,坐穩了!駕!”駕車郎君重重揮過馬鞭,馬兒嘶吼著衝過去,另一人則用刀鞘劈砍,揮開馭馬擋在車前的壯漢。

那壯漢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出,險些被刀鞘打歪了鼻梁,連忙勒住韁繩俯身躲過。

“哈哈哈哈,你們駕著車如何能跑贏咱們?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罷!”

林鶴風躬身伏在車內,側簾被林中風吹得卷起,兩側樹影飛速倒退,顛簸地讓他心頭狂跳,突然看見賊人的身影在窗中隱現。

另兩名賊人持刀一左一右並行,絲毫不怕他們能夠逃掉,一邊猖狂大笑,一邊將刀直直捅入青質車帷,劃出兩道猙獰豁口來,捅進車內的刀鋒險些劃過他的脖頸。

“林侍郎這是做什麽?沒得白費力氣,還是省省罷!一會受死也死得體麵些!”仿佛在玩弄臨死的獵物一般,他們將刀抽出,再次捅入車內,想在亂中要了林鶴風的命。

“休得猖狂!”右側郎君一手攀住車架,一手持刀劈砍,將賊人胳膊砍出一道豁口,又提刀再上!

竟能被手心裏的獵物反咬一口?他怒火中燒,口中不幹不淨地罵個不停,轉而先與前頭的郎君相鬥,車馬仍在林中疾馳,林鶴風操起車內小幾,從車壁的豁口鑽了出來,對著和前頭郎君劈砍的賊人後腦拍去,拍得他大叫一聲,又挨了一刀。

車輪碾過石塊,顛得林鶴風摔回車裏,卻剛好躲過車後大漢射來的箭矢。

“倒是有些運氣,”他眯著眼,再次挽弓搭箭,對準破碎車架中的林鶴風,“我倒要看看,你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嗖!

林鶴風瞳孔驟縮,卻不是因為那箭向他射來,而是因為斜地射來另一支箭,正好將其一穿為二。

那大漢目眥欲裂,怒吼道:“什麽人!”

來人還不少,各個都是皮甲軍士,這三人想逃卻被眾人攔下,摔得人仰馬翻,捆結實了扔於一旁。

領頭那名郎將鉗住大漢的兩腮,冷眼俯視道:“某奉定遠侯之命,來迎林侍郎入京。你又是哪來的鼠輩?你的主子也要小心些。”

他嫌棄地抹了抹手,又從襟內取出一隻發簪,走到車旁給林鶴風看。

他一路顛簸,還磕著了腦袋,雙眼發暈,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

“林侍郎看。可認得此物?”

“咱們奉命,接侍郎回京去。”

那發簪迎著林間傾瀉下的陽光,泛起溫潤的光澤,林鶴風眯著眼,眼眶忍不住濕潤起來,這支木簪,是他十幾年前親手為新婚妻子製的,一分一毫都刻在他心底,怎會不記得?

“芳妤?”

他口中喃喃,卸了全身力氣軟倒在車中。

-

中秋節宴,萬家團圓,宮中宴請群臣,紓意和母親準備了厚重的節禮看過老夫人,便不與安平伯府一同進宮赴宴了。

徐府三人,在自家過節才愜意得很。

紓意在院中設下桌案,與母親一同祭月。

案上擺了新鮮羊肉和各式香果鮮花,一求秋日莊子上能豐收,二求事事順遂平安,三求人如月圓常相見。

她攬過母親的肩頭,溫聲道:“陛下前些日子下令,將曾外祖父召回京城。還要昭雪平冤,阿娘可以安心了。”

徐氏眼中含淚,總算能見到娘家人了,她用手帕拭淚,緩聲說:“還有你父親,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見到他。”

“一定能,衛琅說過,有了消息便會告知咱們,他手下都是軍士,尋人比我們快上許多。”紓意連聲安慰母親,又說著今年陛下登闕與百姓同樂之事,煙火一直燃至半夜,“阿娘何不與我一同出門賞鏡?還有許多好吃的玩意兒。”

徐氏搖搖頭,自然知曉女兒出門想要見誰:“阿娘懶得湊這樣的熱鬧,那煙火漫天,家中也能看見。”

“小硯清去不去?阿姐給你買兔子燈。”她也不強求,低頭問自家幼弟。

他揉著惺忪睡眼,喃喃道:“我困了,阿姐替我買回來好不好?”

平日裏最愛湊熱鬧,今日卻困得這般早。

紓意隻好點點頭,帶上綴玉聯珠一塊出門去買些彩燈回府。

徐氏笑笑,叮囑道:“今日坊市裏人多,小心些。”

“他是個好郎君,阿娘十分為你高興。”

紓意回眸,徐氏唇角含著笑意,正擺擺手讓她快去。莫要錯過了煙火。

今日人確實如山如海,車馬是行不通的,紓意便提著裙擺隨著人流往東市去,那兒有最熱鬧的燈市和雜耍百戲。

衛琅要負責皇城安危,這樣的日子,定是在宮內當差罷。

既能見到同一片月,也不算什麽。

可隻要想起他,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紓意今日罕見地穿了一身緋紅衫裙,戴了精巧繁複的花冠,正好襯這節日之景。在旁人眼裏,這位小娘子怕是比明月還耀眼。

衛琅曾在這鮮花鋪子裏為她簪花,曾去相輝樓用過魚膾,他在點心鋪子前歪纏讓她親手來喂,在那海棠樹下皺著眉解開纏上她頭發的玉扣,處處都是他。

街上人各個滿麵喜色,並肩攜手,一同造就這塵寰人間。

她漫無目的地在坊市中看著,巡邏的郎將那麽多,也不差他一個。

紓意心中不免生起一絲落寞,突然就覺得這節慶也沒什麽趣味,無人和她同遊,再熱鬧也不是她的。

她為幼弟買了盞精巧的兔子燈,又讓隨行的侍女仆婦們自行挑選,一人買了些小玩意兒帶回去,眾人都十分開心,剛在府中領了賞銀、用了節宴,又得了小娘子的賞,別提有多好了。

紓意失了興趣,便打算回府早些休息。

街上人多,身後投來的影子也未曾留意,她左肩兀地被人點了點,紓意抬頭去看,卻見到一張熟悉的麵容。

衛琅一雙眼仿佛藏著月華柔波,輕飄飄地籠罩下來,他穿著一身甲,冠帽高束,任誰見了都會誇一句俊朗無儔。

他將手中彩燈遞給紓意,開口道:“多日不見,絮絮可有想我?”

方才向太陰君許願人如月圓,這便成真了嗎?紓意看他穿著一身甲,也不像從宮中趕回來的,便笑著問:“龍武軍的統將,今日也要親自巡街嗎?”

衛琅整了整衣袍,故作持重道:“身先士卒。”

二人並肩緩緩前行,無須互訴衷腸,便有滿腔的情意。

“現下陪我看燈可妥當?不會被袍澤說閑話嗎?”紓意蓄意問他,想知道今日是偶然碰見,還是早就準備好了。

“看見也無妨,我以權謀私便是。”其實軍中早就安排好了,這三日假期眾人輪流值守,衛琅特意換了今夜休假來陪紓意看燈。

他喉中有說不完的話,一會兒說紓意送他的薄荷水極好,袍澤們都羨慕不已;一會兒又蓄意歪纏,說軍中辛苦,想聽她說些心疼人的好話。

二人親親熱熱地敘話,也融進了眾人之中。

“當心!”一旁有孩童舉著燈籠追逐,衛琅連忙將她護在懷中引至路邊,一齊等著煙火升空。

紓意想起出門時阿娘說出的話,險些就想問他一句:

你之前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可她卻在衛琅領間嗅見一股香氣,像是百花,又有些甜意,仿佛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似的。

是女兒家的香氣。

她腦中甜蜜一下子**盡了,原以為這人甜言蜜語不斷是一心想著自己,竟還與旁的小娘子親近?

“你這人慣會哄騙人!”紓意湊近了仔細嗅聞,又掙開他的懷抱,“這香氣,你是從哪蹭來的?”

衛琅一臉迷茫,怔怔地啊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衛琅:這不就是你的味道嗎?(小狗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