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傅都發了話, 婆子便躬身去門上引人。

紓意隻坐在席間,今日原本闔家共敘團圓之樂,卻教祖母將話頭引至她這兒好一番問詢, 且這衛琅正說著便來了, 她垂頭扭捏著,這下當真教她食不下咽。

他像是剛從營中趕回來似的,卸了甲胄,隻穿一身赤紅的武袍, 身如鬆竹, 十分體麵周全,一看便是長輩眼中極有出息的晚輩模樣。

衛琅身後近侍各自拎著好茶酒, 另有前些日子給紓意送過的蜜脂梨、黃橘和糖霜, 現下也一齊送來請徐家長輩們嚐嚐,橘與梨一同送來, 正是吉利二字並不會有什麽不妥。

她坐在晚輩席中,一雙杏眼盈盈回望他。

今日為了應景,她特意穿了一身朱紅團花的小襖,圓溜溜的珊瑚耳璫在她頸側晃**,顯得靈動可愛,讓他一時忘了回神。

衛琅抱著手,眼卻粘在紓意麵上, 借著俯首行禮狠狠壓了壓唇角, 再抬頭便是一副目不斜視的正經模樣:“晚輩衛琅,見過徐老太公, 見過各位尊長。”

“今日帶了些茶酒果子來, 還請尊長們嚐嚐滋味。”

眾人都將一對小兒女的眉眼官司看在眼裏, 心中起了些久違的有趣, 徐老太傅笑著讓他免禮:“幾年前確是見過,現下看來更英朗些。”幾年前衛琅扶棺回京孝期請征,形容自然憔悴。

祖父也笑著點頭:“原以為武將大多麵皮黑,今日看倒也挺白淨的。”

“怎的說起這個來了?”徐夫人失笑,又不是誇讚幾歲的孩童,倒談論起小郎君麵皮黑不黑了,她連忙遞上箸子讓他快些住嘴。

衛琅笑道:“這個冬日若是裹得嚴實些,明年開春想必還能白上幾分。”

眾人皆笑,又讓他挨著徐家表兄入席,正好與紓意兩兩對望。

“小衛郎君如今在何處供職?”

“陛下聖恩,點晚輩於北衙龍武軍統將,近日正值練兵,晚些還得回軍中去。”他恭敬答道。

皇帝雖稱病了一段時日,城內布防之事卻並未鬆懈,安王借著許家的勢力向宮中金吾衛中安插自己的私兵,隻待到時一舉破得宮門,皇帝佯裝不知,隻讓衛琅按舊例練兵。

徐家人剛從禦前回來,不僅得了皇帝的垂問,更聽了些最近朝中事。皇帝提了幾字安王近來頗為忙碌,徐家人聽著便心知肚明。

今日乃是一家團圓,也不想在此處談論這些政事,幾位徐家長輩隻問了些是否辛苦的話,便又說到了紓意處。

“不知婚期定在何時?”祖母問道,“若是近了咱們便要快些準備起來。”

雖說紓意的親祖母還在安平伯府中,可徐家也不想讓她在那虎狼窩裏出門子,到時將老夫人接來一同送她便是。

二人對視一眼,衛琅叉手道:“晚輩慚愧,還未行六禮。”

徐家尊長立時變了神情,二人相處已久,儼然未婚夫妻相處的模樣,怎的男方還未曾請媒人上門不成?怎的如此不敬重紓意。

她也不知該不該說等父親回京再行禮之事,看衛琅點過頭便開了口:“父親不日便要回京,我二人商議過,還是父母都點頭應允才好。”

徐夫人不掩驚喜:“芳妤,這可是真的?林郎婿要回來了?”

“正是,等年前的事兒忙完,鶴風便能回京來了。”

這可真是接連的好事!

“苦盡甘來啊,”徐老太傅頗感欣慰,這下子真是一家團圓了,“好兒郎,且陪我飲上一杯!”

衛琅帶來的酒已溫好,仆婦為眾人滿斟,著實熱鬧了一番。

宴罷,衛琅向諸位尊長辭行,另拉了紓意的手敘話:“那梨可好吃嗎?”

她抬了臉笑眯眯看他:“十分甜,還可用小匙去了梨核往裏頭填你送來的糖霜,再一同放入燉盅裏,添上小半盞水,慢慢燉上一個時辰,燉出來湯如琥珀,梨肉綿軟,好吃得很呢。”

他看自家娘子開懷心中也是十分熨帖,十分認真地聽她說如何燉梨湯,一直想到了今後二人的小日子,簡直要將他整個人化作蜜水。

“你愛吃就好,我聽說還有用梨汁熬成膏子的,若是見著了我再著人給你送來。”衛琅吻過她的指尖,現下更不想走,“天氣愈發冷了,家裏禦寒衣物可都齊備?我今日還帶了兩雙鹿皮的靴子來,已放至你院中去了,記得試試合不合腳。”

“眼見著便要到年關,冬至節假京中仍要混進人來,不過娘子不必憂心,我已安排人手看守門戶,待過了年便能太平。”他雖帶著溫和笑意,可難掩眼底疲累,紓意自然明白他話中過了年便太平是何意,可仍十分擔心。

“懷英身在軍中,也要當心才是,刀劍無眼……”她隻覺得自己也該出一份力,隻說,“軍中可缺銀錢?我這些日子掙了不少,給你買些軍備糧草應當還是夠的。”

他不免失笑:“好娘子,知道你心疼我,這軍中糧草自有陛下發放,如今太平盛世,自然是不會缺。再說了,若真是缺了銀錢糧草那還有我呢,怎會用娘子的銀錢?這樣的郎君也太不中用了些。”

她眨眨眼,心中生出十足的不舍。

“過完了年這日子就順遂了?”紓意抬頭問他,仿佛這一去便再難回宮似的。

“是,我答應你,新年一定當麵道一聲新禧。”衛琅很想吻她,隻猶豫再三,還是輕輕將唇貼上她的額心,告辭出府了。

她立在廊下看著,直至狸狸尋來、伸直了手腳攀她的裙角才回神,紓意俯身將它抱在懷裏,卻給了調皮小貓撥弄耳墜玩樂的機會。

“你倒是會找玩伴,回院給你尋隻氈球,也好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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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乍起,這白玉京內確像衛琅所說那般不太平起來。

巡街的兵士變得十分凶神惡煞,許多做些小生意的人被四處驅趕,城內經營章程一日變一個樣子,隻讓他們往東市去做生意,再不許走街串巷。城東時有盜竊鬥毆之事,百姓看著多起來的陌生麵龐,日子也艱難起來,可這些並不能讓城西的權貴們看見。

金銀絲絡穿過珊瑚珍珠,懸在車駕上搖曳駛過,權貴出門各個隱在仆從拉起的行障之中,自然看不見街巷中冬日蕭瑟。

興許是年關將至,許多人願來紓意的香料鋪子添置,或是家中宴上用香,或是買來贈與上峰親眷,倒讓她掙了不少金銀。

徐家的老宅也修葺好了,正好趕上年前安置進去。

徐氏備了許多細巧的擺設花草,也好讓空曠了許久的宅子添些人氣,而紓意則準備了筆硯琴譜之類送給同輩的表親。一家三口登車去老宅赴宴,也商討起過年的事兒來。

舅父早早便親自至門上迎自家妹妹,又遞上手爐,將幾人引至園中:“路上可冷?今日隻請了幾家姻親,未請故交,免得多生事端。”

“是呀,現下隻希望平安便好,不用杵在有心人眼中再說結交朋黨。”徐氏點頭,一同拜見祖父與父親母親。

過年便有許多事要做,除去備禮祭祖之類的舊俗,徐家還要接濟孤弱以示不忘祖訓出身。

今日也無需講究許多禮數,一家子便在席上說起籌備年節的事兒來,吃穿布置陳設,各有各的講究,長輩們紛紛回憶起來,說舅父年幼時去廚下灶房中摸膠牙餳吃,餳糖十分粘膩乳牙又鬆動,他生怕將牙粘了下來,隻敢捂著嘴去尋妹妹幫忙。

舅父麵上有些紅意:“母親,這席上還有許多小輩,怎好在此揭兒子的短。”

舅母十分開懷,又說起表兄幼時貪嘴的事兒來,隻道親父子如出一轍。

表兄連忙開口打岔,拱手問曾祖徐老太傅:“曾祖父,今年的桃符誰寫才好?”

“自然還是我寫。”凍醪十分惑人,徐老太傅用得麵頰微紅,話音也遲緩下來。

“從前都是曾祖父寫的,咱們家的桃符可年年都被人竊去。”

不少人家想沾一沾徐家的文氣,且老太傅的墨寶可是千金難求,平日買不得便等初一夜間來竊,讓徐家人哭笑不得。前幾年老太傅便多寫上十對擺在大門前相贈,眾人聽聞便一擁而上,著實是搶回家中去的。

“眾人皆愛重於我,多寫幾對又有何不可。”老爺子有些醺醺然,笑著說道,“今年怕是無人來竊啦,我寫的桃符也未曾避開什麽禍端。”

眾人都知曉老爺子說此次落罪一事,也並未多言平添不快,接著又說起了接濟孤弱的事兒來。

“今歲冬日像是頗為嚴寒,我想著多準備些衣物氈毯送去才好。”徐夫人說道,“前幾日著人在京中打聽,各家鋪子都在趕製冬衣,隻說來不及。”

紓意想了想,她從前定製氈毯與西市那位胡姬娘子做了不少生意,想必她那兒有些辦法:“外祖母,這事兒便由我來問問罷,西市有位做毛氈生意的掌櫃娘子與我相識,她應當有些辦法。”

“好呀,那便辛苦絮絮了。”徐夫人又道,“說來再過幾日便是絮絮的生辰,可想好了要些什麽?外祖母給你買來。”

她笑著搖搖頭:“怎能敲外祖母的竹杠?我一個小輩,生辰也沒什麽所謂的,且這些日子吃的席麵夠多了,又近年關,熱鬧得像日日過生辰一般,可讓我好好睡上一天罷。”

紓意卻沒想到,衛琅整日忙得團團轉,仍能從軍中給她送生辰賀禮來。

聯珠一早為自家娘子送來帕子,卻見門前放著一隻錦匣,便帶進了屋:“娘子,這門前怎會有隻匣子?我昨夜都收拾好了呀。”

她睡眼朦朧地接過啟開一看,裏頭“生辰吉樂”的字跡如此熟悉,紓意失笑,衛琅昨夜翻進牆頭來便是為了送禮,又一聲不吭地走了。

再等等罷,宮中賜宴定能見到他。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主線劇情部分比較多,衛琅和絮絮要晚點才能貼貼了!(冷酷後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