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體看著似是每況愈下, 年前觀儺戲時也十分勉強。他倚在皇後身側,人也佝僂起來,眉心凝著深深怒紋, 想來這些日子沒少動怒。一身龍袍顯得十分寬大, 實在不像五旬之人的模樣,仿佛攬月樓上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似的。

且安王屢屢重任在身,臣工們不由猜測陛下是否想封他為太子。朝中看似十分平靜,實則早有臣工選好了門路, 隻待那一封聖旨降下。

安王這些日子又花了不少功夫安撫後院中的妃妾、上下打點, 隻想讓她們的母家在今後更加賣力一些,也好助他成就大事。

終於, 十字街上的馬蹄踏破了京中平靜。

“邊疆急報——外族賊寇犯邊!人數逾三萬!函州危矣!千裏求援!”

“急報!速速避讓!”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衛琅三年前從北疆大勝而歸,少說也能守一甲子的太平, 怎的這才幾年外賊又卷土重來了?

“陛下,臣以為此戰報存偽,衛將軍三年前大破外族賊寇,大軍直取王帳,更以賊首單於之命退賊五百裏,族中青壯殆盡,今歲卷土重來全無可能!”兵部尚書上奏, 麵上滿是堅決。

“陛下, 這外族賊寇分作東西兩部,今歲冬日頗為嚴寒, 北疆水草匱乏, 若是此次兩部狼狽為奸犯邊也未可知。”

“說不定是衛將軍未曾斬草除根, 有漏網之魚逃回部中, ”禮部侍郎扈煥章上前稟道,“隻是這網未免漏得大了些。”

衛琅麵不改色,隻立在武將前列靜聽。

衛家舊部聞言十分憤慨,諸位將士以血肉拚來的太平竟能被此人說成誇大其詞、謊報領功,不由上前嘲諷:“咱們隻記得前年賊寇頭顱堆作山巒,應請扈侍郎前往北疆清點賊首才是!也不知侍郎能數到第幾個?”

“怕不是剛下車馬便嚇得暈了過去!想來今日作此言論也不足為奇了。”

“禮部侍郎倒管起兵部的事兒來了?真是怪哉。”

武將們不免嗤笑不止,讓扈侍郎連連氣道田舍翁不足與謀,險些便要吵起來。

“陛下,邊疆急報不可輕視,且實情隻有親眼得見才知,若為真可守邊疆百姓平安,若為假也可治函州刺史謊報軍情之罪,還請陛下定奪。”衛琅上前天揖,引來安王悄悄側目,仿佛正中他下懷一般。

“父皇,定遠侯府世代鎮守北疆,且曾大勝而歸,對外族賊寇情形十分熟稔,兒臣愚見,不如著衛將軍領兵出征平定,以安撫函州百姓。”他上前揖道,隻等著拉攏來的臣工附和。

“安王殿下所言甚是!衛將軍頗為善戰,正是此次出征的最佳人選。”

“衛將軍統領龍武軍已久,底下軍士自然更加擁戴,兩下相和是再好不過的。”

朝中不少臣工讚同讓衛琅出征,徐家舅父雖剛剛回朝,卻也聽出一絲不對勁來,他與父親對視一眼便上前道:“陛下,衛將軍任龍武軍統將,職責乃是戍衛皇城安危,怎能如此領龍武軍出京?自有十六衛可領折衝府兵出征,若是此次龍武軍出城以致京內兵力不足,恐有人借機生事,還請陛下三思啊。”

“徐侍郎這是說的什麽話?如今天下太平,怎會有亂臣賊子敢在白玉京內生事?徐侍郎還是莫要杞人憂天。”

“徐侍郎放心罷,誰不知衛將軍是你外甥女兒日後的郎婿,衛將軍定會安然無恙回京迎娶林娘子的。”

“你還是少說話的好,陛下才為徐家平妄議立儲的罪名不久,莫要落了個結黨營私的新罪才是。”

徐舅父偏生有一副鐵骨,同朝為官,他從未怕過這些蠹蟲庸才,揚起下巴便開始唇槍舌戰,字句如劍,仿佛這能將他們身上刮下一層皮來。

皇帝像一尊坐在龍椅中的腐朽神像,他鬆垮披著一身織金衣袍,麵上的金漆風化脫落,露出了內裏的風霜。他垂眸看著殿中鬧劇,階下各人心中自有成算,形形色色的麵龐上神情不一,卻讓他心中釋然。

既是他所求,那便成全了罷,也算自己這個父親的最後一次遷就。皇帝將眼神從安王麵上收回,開口道:

“衛琅聽命。”

殿中立時寂靜下來,眾人都看衛琅依言上前天揖以待:

“外犯函州,今命北衙龍武軍統將衛琅點五萬騎赴函州平患,明日辰時開跋,安王、尚書右仆射祭酒相送,不得延誤。”

“另有雲麾將軍趙綏,點右驍衛三千騎,領雁門、原城處折衝府一萬五千騎押送糧草同往函州,三日後開跋,不得有誤。”

“臣領旨。”

幾位躬身受命,再退回陣列之中。

不少臣工聞言仍想勸諫皇帝收回成命,卻隻聽他擺手道:“朕乏了,今日便到此罷。”

賢王見此隻能垂頭歎氣,又聽得一句皇帝的囑咐:“賢王妃初有身孕,你該多在府中相伴才是。”

“兒臣遵旨。”賢王有些不明就裏,還是點頭目送父皇離去。

殿中臣工陸續離去,安王眼中便隻剩下那把空**的龍椅,其上施金錯彩,雕龍描鳳,在高高階上泛出溫潤的光。他凝睇許久,這才長舒口氣趕出殿去追衛琅。

“明日將軍出征,本王便先行賀將軍凱旋了。”他帶著收斂後的笑意,十分和氣地對衛琅道。

衛琅定定看了他幾息,一雙眼平靜無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才勾起唇角:

“借王爺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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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罷,函州離咱們這兒千裏之遙,前頭十幾年都沒打過來,這次又有什麽好擔憂的?”

“說的是呢,咱們現下再去胭脂閣,頭牌花娘舞得一曲好怯香……”

外敵犯邊絲毫不曾影響東市的熱鬧,紅袖招搖,香氣氤氳,連綿飄了好幾坊市。

衛琅早早便讓人到徐府來叩門,隻說他暫處軍中事務,晚些定會來見小娘子一麵。

紓意有些憂心,誰知這安王作亂的節骨眼兒上竟又有外賊犯邊,還要點衛琅領兵出征。她心下沒底,從前也從衛琅口中聽過外族如何凶殘善戰,此去凶險,且不知此時安王是否也使了絆子。

“娘子,你且安心些,侯爺一會兒便來了,”聯珠傾了一盞熱熱的蜜煎香飲子讓她捧著,“娘子一雙手都是涼的,好歹捧著暖暖。”

紓意接過盞子捧著,緩緩道:“我也不知是怎的,總覺得心下不太平,像被人緊緊攥著似的。”

心中有了牽掛,自然時刻緊著一根繩。

“現下離了伯府那虎狼窩,外祖一家也平安回京,父親也安然無恙不日便要團圓,還有衛琅……”她喃喃自語,“我倒覺得這一切像一場夢似的看不真切,隻怕醒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母親仍在伯府中纏綿病榻,我被關在府中等著換來定遠侯府的財帛,一身骨肉都作了張氏的墊腳石。”

“歲歲年年,看不到盡頭。”

聯珠見此十分心疼,隻攬住自家娘子肩頭:“娘子你瞧,咱們院中的紅梅是不是快要開了?”

它孤零零挺著一身傲骨,在寒風中微顫,枝節處像是有花苞要迸出來一般攢著力氣。

“還有狸狸,娘子摸摸它。”聯珠將睡著小貓的篾籮端來,讓紓意去撓它的肚子。

她探出指來碰貓兒的耳朵,卻被彈了又彈,狸狸覺得耳尖十分癢,便眯著眼睛抬臉,用濕漉漉的鼻尖去嗅她,又發出十分愜意的小呼嚕聲。

“這兒的一切,都是娘子的布置,又怎麽會是夢呢?咱們的日子都是一步一個足印走出來的,又怎會是鏡花水月。”聯珠想了想,十分幹脆道,“不若娘子伸出手來讓我擰一把,疼了就知道是真的了。”

紓意失笑,果真伸出一隻手來,卻隻被聯珠接過蜜飲子有笑嘻嘻地換上一盞爐上溫著的,“可熱乎嗎?娘子現下可覺得是真的?”

她總算綻了笑意,兩人正敘話便聽屋外來報:“娘子,侯爺來了。”

紓意提裙而起,徑直去了院門上,衛琅身著戰時玄甲,甲片相擊錚然作響寒光粼粼,倒有些陌生之感,他脫下胄來攜在肋側,隻朗聲道:“絮絮!”

“你……多日不見,像是黑了些。”她滿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隻沒頭沒腦蹦了一句。

衛琅一下子輕鬆下來,隻笑道:“不知我這皮相若是壞了些,還能否入娘子的眼?”

“說什麽呢,衛將軍可不許壞了皮相,若是有半分損毀,娘子是要重罰的。”她嘴上說著俏皮話,眼眶卻酸得很,指著他摟著的胄說,“別摟著它了,抱抱你家娘子。”

“我隻怕一身鐵甲硌疼了你,”他笑得開懷,將人攬入自己懷中,“放心罷,我既說過要向你道新禧,自然會在初一前回來。”

“我今日穿得厚,不怕。”衛琅卻在她嗓音中聽出些哽咽來,連忙抽身捧了紓意的臉來看,“這是怎麽了,我當真不曾哄騙你,絮絮莫哭。”

他慌了神,一顆心盡化作蜜糖,隻手忙腳亂地除了手套再來替她抹淚,嗓音軟得膩人:“娘子莫要傷懷,我定會珍重自己,完完整整回到你身邊的,這兒風大,哭了可是要傷眼睛的。”

紓意鼻尖都泛著紅,十分盡力卻憋不住,隻能抽抽搭搭起來:“你保證?”

“我保證。”衛琅輕輕吻去她麵頰上的淚珠,眼中極盡心疼。

“我這些日子總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假的,外祖一家不曾回京,也沒有父親的消息,我還在安平伯府裏,你也不曾醒來。”她哭得打嗝,“我有些害怕。”

他麵上現出前所未有的柔情,仿佛三魂七魄終於歸體,讓他風箏一般搖曳的神魂穩穩安定下來,衛琅定定看著她,緩緩道:“這不是夢,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