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便是走一步看一步, 紓意全當方才的事兒不曾發生,請阿娘多歇一會,再拾掇起還未布置完的擺設來, 另將府中仆役們的年賞發放下去, 入了夜再和和美美用了一頓飯,這才回院中歇息。

她卸了釵環坐在妝台前,那前來送帖子的內侍口口聲聲不離衛琅,難道是想以自己來牽製他嗎?這次怕是一進宮便出不來了。

若真是如此, 想必還會用同樣的法子將傾表姐請入宮內來脅迫姑父, 姑母身有封誥、表兄也在勳衛當值,這下子真是家小全被留在了宮中。

二人出征在外, 淑妃便要趁著年節將家眷們攥在手心裏, 定是要在除夕逼宮篡位!等他們回京,再用家眷奪得兵權。

紓意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不免蹙起眉來。京中龍武軍和驍衛被安王使計調離京城,且他有許家的金吾衛在手,又有從城外暗地調來的私兵,皇帝沉屙在身,無論怎麽看都像是安王勝券在握。

衛琅如何布置才能力挽狂瀾?

她探指從妝匣中取出那枚用玄鐵甲片磨成的鐵哨,哨口光滑平整,底部乃是魚鱗甲的尖尾處, 觸手仍有鋒銳之感, 長約一寸餘。

紓意將它仔細放進一枚紅底雙鯉的荷包之中,再置於妝台上最顯眼之處。

見招拆招便是, 既然淑妃想留著自己來脅迫衛琅, 那便是暫且沒有性命之憂, 她撫過荷包上的精致繡紋, 宮中的除夕宴她自然也想見識見識,到底是怎樣的人間盛宴。

翌日一早,紓意便登車前往趙府告知夜宴生變一事。

門上婆子連忙將她引入院內,趙府雖也裝點一新,可仍少了年節時的人氣,林纓趙傾母女二人也是一副肅容,看來昨日淑妃宮中的內監也曾到趙府送了帖子。

廳中隻聞侍女奉茶的聲響,茶湯水汽氤氳,侍女們行過禮便退下,好讓幾人敘話。

“這個年可真是不尋常,安王恐怕早就將新年號想好了罷。”林纓笑著搖搖頭,垂頭嗅聞茶湯的香氣,“也不知宮中的茶是什麽滋味,想必淑妃處的定是難以下咽。”

“除夕宴上一嚐便知,既將咱們鄭重其事地請進宮裏去,自然不會少咱們一盞茶。”紓意捧了盞子啄飲。

“那日還是先吃飽些,也不知宮中的餐食裏給咱們添了什麽好東西,免得肚疼。”趙傾托著下頜,長歎了一口氣。

林纓失笑,又道:“淑妃不過是想將咱們強行留在宮內,我這紅袖將軍的銜兒並不是空職,也是有幾千兵馬在手的。”

“待裏頭鬧起來宮門大開,我的人手進宮去也不難,絮絮到時便與我呆在一處,定能護你周全。”

林纓眉目中隱約可見老安平侯麵上的鋒銳之氣,此次便教安王好好看看,何為勤王之臣。

-

除夕當日,紓意早早便收拾停當。

她今日穿了一身獅子紋的織金紅襖,襟口袖擺露著綿軟的絨邊,襯得她一張秀麵愈發嬌美,綴玉為她簪上赤金珊瑚的頭麵,讓人一瞧便覺喜慶。

“娘子,這是新製的唇脂,不如試試?”綴玉捧了一隻甜白釉的瓷盒來,裏頭的顏色嫣紅奪目,確實是難得的好物。

紓意笑了笑,便點上唇來,再一抿便是穠麗的絳紅。

“這唇脂好看,瞧一眼便能將人的魂兒勾去呢。”聯珠在一旁歪著腦袋瞧,口中嘖嘖有聲。

“今日去赴這宮中的除夕宴便不帶你二人了,且安心在家中等我。”她一雙眸子沉靜無比,再囑咐綴玉聯珠去母親處侍候著,不必替她憂心。

“娘子,咱們一同進宮,也好護著你……”二人自然心中有數,這哪裏是赴宴,分明是闖龍潭虎穴。

膝上的小貓也抬著腦袋看她,口中咪咪叫著。

“無礙,隻在家中等我便是,你們娘子自然能安然無恙回府來,”紓意溫言安慰,“我想吃赤糖釀桂花丸子,綴玉替我做些罷,我晚些回府再用。”

話音剛落,便見狸狸攥足了勁兒從她膝頭躍下,一溜煙便鑽進了榻底,眾人正奇,院裏婆子便來通報:

“小娘子,中貴人前來迎您入宮了。”

那內侍躬著身子,拂塵在風中輕晃,笑得十分殷勤:“四娘子,時候差不多了,還請娘子隨奴婢入宮赴宴罷。”

紓意淺笑著起身撫過袖擺,再提裙出門,十分客氣地跟上他。

“娘子,莫忘了荷包。”聯珠從妝台上取來雙鯉荷包,仔細為她係上,這才見禮送自家娘子出門。

徐氏也來送自己的女兒,她為紓意整理鬢發,再撫過一雙手:“天涼得很,莫要貪嘴才是,早些回來。”

“阿娘你放心罷。”紓意笑著行過禮,這才登上宮中遣來的車駕。

“林夫人果真疼愛女兒,淑妃娘娘膝下有一位公主,年紀與四娘子差不多,想必能玩到一處去。”內侍邊說邊引著她登車,漸漸出了安樂坊。

宮中赤柱碧瓦,處處裝點著繪了吉祥圖案的玲瓏彩燈,五色彩幔沿著簷角垂落讓人目不暇接,舞樂之聲不絕於耳,各類香氣酒意氤氳,哪怕是宮牆夾道都透著暖意。

內監將她引至外命婦入宮的移清門,諸位誥命按品大妝,滿頭金玉華光璀璨,都似一尊尊華麗神像,襯得這碧瓦飛甍之下果真如瑤台仙境一般。

“四娘子請在此稍候,自有宮女引路。”那內監恭敬告退,轉眼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紓意禮貌點頭,再頷首立在原處。

前頭像是來了許多內侍女官,按著品級將各位命婦引至殿中安坐,她終於跟著一位鵝蛋臉的宮女入了座,案上已擺了些屠蘇酒五辛盤之類,隻等帝後攜皇子公主前來才好開宴。

她抬頭見過姑母表姐與盧家夫人們的位置,便十分安心地靜候。

-

皇帝於殿內與臣工飲過三盞酒便覺乏力困頓,他強撐著受完群臣拜賀便搭了皇後的手想回紫宸殿去,明日元正還要受百官朝賀、待番邦使臣獻禮,雖說今日天色尚早,還是得早些歇息,若是當真守歲怕是明日大朝會難以支應。

“這酒倒是烈得很,朕與皇後先行離去散散酒氣,諸位且自行宴飲。”皇帝起身,殿中諸人相送。

“便由淑妃替本宮好好操持罷。”皇後點過頭,這才與皇帝一同出了殿門。

“妾領命。”淑妃今日穿了一身朱紅絨袍,冠若神光,她十分恭敬地行過禮送帝後二人離去,這才抿出一個端莊的笑來,揚手請上儺戲,為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殿中東西側殿都坐滿二十四部樂工,鼓點齊震,讓人分辨不出方位,隻知沉浸於樂聲之中。跳儺者身披五色彩袍,飄帶上綴滿銅鐸,舞動起來鈴聲陣陣,銅鑼相擊,配上諸人麵上形形色色的彩繪麵具並未讓紓意覺著這場麵十分喜慶。而是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鼓點嘈雜震天,讓人聽不見其他的聲響,宮女內侍們捧來各色美酒佳肴為殿內眾人送上,立時便吹入一陣香風,讓眾人沉醉其中。

儺戲過後便是旋舞,琵琶聲**在梁上,再落於舞姬的裙擺,翩翩模糊了眾人心神,氣氛漸入佳境,淑妃讓安王前去照料父皇,殿中無需他在此。

紓意看著安王告退的身影,不免垂下眼睫,隻等著後頭的逼宮。

-

安王滿麵戾色,他換過一身鱗甲,領兵直去紫宸殿。

宮內衛所被他派人固守,巡邏守衛皆不放過,一時間兵甲之聲震天,清輝殿中的臣工耳中滿是靡靡舞樂,卻是聽不見刀劍的。

“安王殿下,你要……”

“殿下!”

他不等內監們說完,便一劍結果了幾人,再立於殿門緊閉的紫宸殿前。

匾額用金粉塗飾鐫刻龍紋,他幼時曾往此處尋父皇,以後便成了他最向往的去處,坐在這殿內批閱朝中大事、接見臣工,召見宗室,安王想著,再沒有比紫宸殿中龍榻更舒服的去處了。

他麵上浮現出勝券在握的笑意,擺手隻讓少許幾位手下與他一同進殿,他抬手推開殿門朗聲問道:

“父皇可安好?今日除夕,咱們父子也該共飲一杯才是啊。”

殿內紗幔垂墜層層掩映,雖燈火齊明,隔著上好的鮫綃繚綾也柔和下來,此處落針可聞,仿佛隻有他行走間的甲胄碰撞之聲。

“父皇?”

他探手撥開層層紗幔垂簾,一步一步踏在厚實的長絨地毯上向殿內走去,卻仍未聞回應。

龍涎香氣氤氳,就算這繚綾簾幔隔著一層手套也可猜到柔滑如水一般的觸感,這唾手可得的位置讓他心中狂跳,不由加快了腳步。

他從前從未覺得殿中布置繁複是件惱人的事,安王從耐著性子撥開帳幔到奮力撕扯,他雙目赤紅,兩頰緊繃,裂帛之聲驟起,卻仍未看見皇帝身影。

怎麽回事?難道父皇去了皇後宮中不成?

安王耐著性子推倒重重桁架,大步邁進紫宸殿中的皇帝內寢。

九重金絲幔帳後立著一個人影,他聞聲回頭,仿佛已經等了很久了。

安王一顆心總算落回了腹中,他十分輕巧地勾了勾唇角,開口道我:“父皇既是不耐酒力,皇後便該服飾父皇歇下才是,怎能如此不用心?看來這皇後也十分不稱職,該換一位才是。”

“還是兒臣親自服侍罷,父皇?”

他探手撩開層層帳幔,右手握住劍柄。

簾後那人隻定定看著他,麵上也是溫和的笑意。

“怎麽?怎麽是你?”安王驚駭無比,麵色立即蒼白如紙,連連退了好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