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華第

沈沅璧口中驚呼出聲,眼底卻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光芒。

沈沅鈺心裏暗哂。一年未見,沈沅珍的脾氣越發的大了,還是這樣橫衝直撞的魯莽性子。

她和沈沅珍是冤家對頭,從小就是。她和沈沅珍同一天生日,同年同月同日生,她隻比沈沅珍大一個時辰,沈沅珍就得給她行禮,管她叫姐姐。因為兩人生日相同,從小就被家裏人拿著比來比去,沈沅珍驕傲好強,為此沒少和她置氣。

她也是一樣,看見沈沅珍就討厭。有一次兩個人打架,沈沅鈺差點兒用碎瓷劃花了沈沅珍的臉。冤仇不共戴天!

長大了之後,二叔和父親又來爭奪宗子之位。誰當了宗子將來誰就是蘭陵沈氏的下一任族長,湖陽郡主和沈沅珍把她們一家子都看作眼中釘肉中刺。

兩人的梁子更是越結越大了。

沈沅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年多沒見,剛見麵就要掌摑姐姐!沈沅珍,你的禮儀規矩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你在祖母的飯食裏加了巴豆,差點兒害死祖母!你如此不孝,枉自為人!當年我趕去你房間的時候,你已經被大伯父送走,若不然,我非一巴掌拍死你不可!今天我就替祖母賞你幾個巴掌,好好教教你什麽叫作孝道!”沈沅珍恨恨地說道,一邊說一邊掙紮。

沈沅鈺一時默然。一年前就是因為這件事,她才被發落到莊子上去。當年她偷聽了幾個丫頭的對話,得知祖母最愛豌豆糕,為了討好祖母,與沈沅珍爭寵,特意親手做了送過去,哪知祖母吃後腹瀉不止,差點兒連命都送掉了。一查之下,她做的豌豆糕裏竟摻雜了巴豆!

穿過來的這三個月,這件事已經在沈沅鈺的腦袋裏轉過了無數遍了。原身並無意毒害祖母,她是受了別人的陷害,才會落到這步田地。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

沈沅鈺冷冷地道:“縱使我有千般不好,自有家中的長輩教訓我處罰我,你有什麽資格對我動手動腳的。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姐姐?”沈沅珍聽見這個詞就火冒三丈,“你有什麽資格做我的姐姐,也不看你的外家是什麽樣的人家!你的母親出身博陵周氏,隻不過是個丙姓家族,有什麽資格嫁入我們蘭陵沈氏!”

這個時代最重血統出身,士庶不通婚。同樣是高門,又分了甲姓、乙姓、丙姓、丁姓四個等級。丙姓家族隻能算是中等偏下的世家,和沈、王、謝、桓相比的差距不啻天淵之別。

沈沅鈺的外家博陵周氏也是累世經學的世家大族,祖上曾經做到過太尉這樣的三公之位,她的外祖父周戎是名震天下的當代大儒,她的幾位舅舅都是玄學名士,文武全才,按說定為甲族也毫不為過,可是朝廷卻隻給他們家定了一個丙姓。

看似有些不合理,實則內中是有原因的。大晉開國皇帝晉武帝是接受了前代皇帝的禪讓,取代了曹魏而成為皇帝的。周戎的曾祖父周翔卻是當時曹魏集團的智囊和文膽,幫助曹魏和晉武帝對抗了幾十年。

後來武帝登基滅掉了周翔三族,周家子孫的幾條漏網之魚逃到江南,經過幾代的發展才又恢複了部分祖宗的榮光。可是,因為祖上與皇族的這段仇怨曆史,周家始終不能踏入第一流門閥的行列。

“你母親隻是一個出身丙族的破落戶,而我的母親,身上卻流著高貴的皇族血統,你拿什麽和我比!”沈沅鈺就知道,沈沅珍一向覺得她的出身要比自己高貴,每一次都要拿這個說事兒。若是從前,沈沅鈺一定會因此而生氣,可是如今,換了一個靈魂,卻是再不能了。

她不慌不忙地甩開沈沅珍的手,一字一頓地道:“我的出身,是不如你!以後你也不要再拿著這個理由,在我的耳邊聒噪!”

她的出身是不如沈沅珍,那就大大方方承認好了,有什麽好自怨自艾的。何況她兩世為人,經得多看得多,實在不願再和這樣一個刁蠻的小姑娘胡攪蠻纏了。

她這話一說出口,沈沅珍和沈沅璧全傻眼了。尤其是沈沅珍,她和沈沅鈺鬥了十幾年,什麽時候沈沅鈺退讓過半分?

實在是太不適應了!

沈沅鈺又接著說道:“我出身是不如你高貴,可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所謂長幼有序,姐姐終究是姐姐!我一日是你的姐姐,你便要一日對我尊敬愛戴!你便是血統再高貴,對堂姐動手動腳,也是為不悌,是失德的表現!”

“你……你……”沈沅鈺不按套路出牌,沈沅珍想好的諷刺咒罵的話全都派不上用場了,她又急又怒,一時間竟然想不出反駁她的話來。

這時候在旁邊看了半天熱鬧的沈沅璧終於說話了:“三姐姐、四姐姐,你們不要吵了!”聲音柔柔弱弱,姿態放得極低。

她先對沈沅鈺道:“三姐姐,四姐姐和你發這麽大的脾氣,都是因為擔心祖母的身體,你就不要怪她了。”又對沈沅珍道:“四姐姐,三姐姐當年的確是做錯了,可是她已經受到了祖母和父親的懲罰,在莊子上呆了一年,定是知道悔改了,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你就別再怨她了!”

兩麵都幫著說了一句話,八麵玲瓏,誰也不得罪。好一朵小白花,不愧是白姨娘教出來的好女兒。

沈沅珍冷冷地看她一眼,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和沈沅鈺之間的事,哪裏用得著你來插嘴!”沈沅鈺再怎麽說也是嫡女,她母親就算再落魄也是士族出身,而沈沅璧呢,不過是小婦生的,爹娘不過是平頭百姓,如果說沈沅珍是瞧不起沈沅鈺的話,她對沈沅璧的態度則根本就是完全無視。

沈沅璧聽了這話,臉上陣紅陣白,可是四小姐最得老太太寵愛,又有湖陽郡主撐腰,她得罪不起,隻能把這口氣忍了。

沈沅鈺像是這才看見了沈沅璧一樣,涼涼打了一聲招呼:“七妹妹,好久不見了!你還是這般‘體貼懂事’!”

沈沅璧屈膝給她福了福,“三姐姐安好!”

沈沅鈺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你能惦記著我這個姐姐,親自到二門接我。一年未見,七妹妹依然故我,看來白姨娘沒有白白教導你!”

沈沅壁心裏咯噔了一下子——她怎麽聽出這話裏頭帶著貶損呢!一向胸無城府的三小姐什麽時候學會話裏有話了。

“三姐姐過獎了!”沈沅璧笑得就有幾分勉強。

沈沅鈺懶得理會她,沈沅珍和沈沅璧兩個全都不懷好意,可相比較而言,她更討厭的卻是沈沅璧,沈沅珍雖然討厭,畢竟是擺在明麵上的,不像沈沅璧,笑裏藏刀。

沈沅珍還在那裏不依不饒的。

沈沅鈺已經不耐煩地說道:“四妹妹,你這樣沒完沒了地鬧下去,到底想要怎樣?叫長輩們知道了,丟臉的可不光是我一個人。若是叫西府的人也知道了,到時候丟的可就是東府的人!”

東府的大老太太顧氏和西府的二老太太謝氏一向不大和睦。大老太太乃是續弦,出身吳姓四族之一的吳郡顧氏,而二老太太卻是出身第一流門閥的陳郡謝氏。謝氏為僑姓氏族,僑姓向來看不起江南本土的吳姓,大老太太待人行事又頗為幾分尖薄,謝氏就更加看她不順眼。妯娌兩個大麵上還算和諧,暗地裏也免不了明爭暗鬥。

正說著,就看見各房頭前來的打探的丫鬟們已經在遠處探頭探腦了,沈沅珍果然猶豫起來。

沈沅鈺今天的表現明明是在示弱,可不知道為什麽,可這種就像是大人不願和小孩子一般見識似的示弱,令沈沅珍更加生氣。她的感覺就像是用力揮出一拳,卻打在了棉花上一樣,讓她有力無處使,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再和沈沅鈺吵鬧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沈沅鈺,今天就放你一馬!咱們以後走著瞧!咱們走!”叫了丫鬟婆子,由一群人簇擁著,浩浩****地回了小二房。

沈沅鈺隻是微微一笑,並未把沈沅珍的話放在心上。她側頭看了一眼庶妹沈沅璧,眸子清淡若水:“四妹妹已經回房了。我打算去給祖母請安,你要和我一塊去嗎?”

沈沅璧敵不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把頭微微垂了,細聲細氣地道:“今日我已給祖母問過安了,就不陪著姐姐一塊兒去了。待姐姐安頓好了,妹妹再去瞧您!”沈沅鈺本來就是因為毒害祖母才被發落到莊子上,她去給祖母請安,祖母必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看。自己跟著過去,豈不是要一同遭受祖母的白眼?

沈沅璧可不傻,因此毫不猶豫地推卻了。

“如此也好。”沈沅鈺實在懶得理她,留下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把她從鄉下帶回來的東西搬到長樂堂,便直接帶著張嬤嬤和鸞娘去了祖母的韶和院。

不知什麽時候,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雪花來。鸞娘是沈沅鈺的貼身丫鬟,沈沅鈺說什麽她便做什麽,從來不打折扣,也不多問。而張嬤嬤一邊磨磨蹭蹭地走著,一邊想著白姨娘的吩咐,期期艾艾地開口道:“三小姐,天都這麽晚了,又下起了雪,老太太平日裏睡得早,怕是已經歇下了,要不……咱們還是明天再去給她老人家問安吧。”

現在才剛剛酉初!老太太睡得早是不假,可就算再早也沒有這個時辰就歇下的道理。何況她每天晚飯過後還要找管事娘子問問府中的事務,雖然已經把中饋之權交給了二太太,老太太卻並不想完全放權。

沈沅鈺的心裏微嘲,腳下微微一頓,回頭看著張嬤嬤,眸子裏仿佛淬了冰:“你若是嫌冷躲懶,就自個兒回去好了。我有鸞娘陪著就夠了!”她在府裏本就舉步維艱,若是回府的第一天都不給祖母問安,必然會被扣上不孝的帽子,到時候她就更難在沈家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