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所有關於幸福的記憶,在他12歲那年,戛然而止。

那是一個悶熱粘稠的夏天,爸爸去外地出差了,媽媽帶著他,搭叔叔王長喜的車,去鄰市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

媽媽坐副駕,他坐後排。路途不算遙遠,卻十足無聊。媽媽和叔叔在前麵親親熱熱地聊天,他在後排躺著,無聊得睡著了。

不知道開了多久,他醒了,朦朧中看到叔叔的右手,像隻大泥鰍一樣,滑進媽媽的裙子裏,肆意遊走。12歲的他,雖然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但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他睡得懵懂的腦子,瞬間清醒,卻沒有動,也沒有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嚇得不敢動,還是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已經醒了。

也許,他從小就是個心機boy。總之,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幕。

因為躺著,他看不到叔叔的表情,隻清晰地聽到,媽媽呻吟了一聲,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快樂。那呻吟含混不清,被媽媽極力壓抑著,控製著,卻還是從她喉嚨裏衝出來,似乎無法抑製。

他偷偷看了一眼後視鏡裏媽媽的臉,那張白皙的臉,籠上了一層紅暈,那雙愛笑的眼,微閉著,她在陶醉,掩飾不住的陶醉。

車窗外,那些濃得透不過氣的綠色,那些樹,那些山石,那些田野,從王天眼前飛快地閃退,雖是盛夏,他卻感覺渾身冰冷。

王天覺得自己在一天之內長大了。他過早的成熟了,放學回家,不再守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笑得前仰後合,而是把自己關進房間,吃飯的時候才出來。他不愛笑,也不愛說話了,他頭上仿佛長出了一對觸角,比起同齡人,他更早的感觸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和醜陋。

媽媽卻笑著對爸爸說:“孩子懂事了,知道用功學習了。”

隻有奶奶時常望著他發呆的樣子,歎氣。奶奶懂他,她知道他心裏裝著事。奶奶什麽都懂,可是她什麽都不會說出來。

王天時常恨爸爸,他為什麽總是不在家,總是有出不完的差?

那時候奶奶還沒有搬來一起住,隻是偶爾過來。爸爸不在家,媽媽就會找各種借口出門。王天知道她出去幹嘛了。

有時候小叔也會來他們家。小叔來了,媽媽就會跟王天說,去,回你房間寫作業去,我跟你叔叔談點事。然後把他鎖在房間,直到叔叔離開。

那是一段多麽漫長的時光啊,小小的少年看著作業本,卻一個字也寫不進去,時常,劃破了本子,咬爛了筆頭。叔叔走後,他變得愛觀察家裏了。有時候他會在客廳的垃圾桶裏發現煙蒂,那是叔叔最愛抽的煙的牌子,有時候是嚼過的檳榔。當然,還有其他的發現。

有一次他在爸媽臥室的地板上,看到幾根卷曲的毛發,並不像頭發的樣子。還有一次,他在垃圾桶的底部,發現了一個裝有濃稠**的“白色氣球”,他用紙巾把它包起來衝進馬桶的時候,那味道惡心得他快吐了。

從此他變得熱愛打掃房間,他看不得地上有頭發,看不得垃圾滿了還不倒。他發狂的用花灑衝洗著衛生間的地麵,而那個垃圾筒,直接被他扔掉了。

那是一段憋屈壓抑的歲月,少年王天的天空,不見晴日,被烏雲籠罩。他滿肚子的憤懣和心事無法言說,他感覺他的存在就像一個屈辱,而他看到的幸福生活都是假象,就像五彩的肥皂泡泡,輕輕一戳,就破了。

奶奶腦溢血那天,他看到媽媽淩亂的頭發和外套下錯位的紐扣,他猜到大概發生了什麽,他知道奶奶大概也看到了什麽。

他恨媽媽,也恨叔叔,他恨這一切,他卻不能告訴任何人。隻能去登山,跑步,狂打沙包……

王天時常夢見自己在昏暗的天地間奔跑,卻發現,無論怎麽跑,也跑不過時間。此刻他又一次在夢裏醒來,睜開眼睛,對上的是朱顏關切的臉。

朱顏拿一塊柔軟的毛巾,拭去王天額上細密的汗,她知道他的心事。所以她直接說了:“你要不要找你媽媽談談?”

王天說:“讓我想一想。”

顧小楓和王長喜在金泰中心幽會的事,朱顏沒有隱瞞他,把她看到的都告訴他了。

共享了秘密的兩個人,沒有變得更親密,他們之間反而橫亙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好像被對方抓住了軟肋,行事說話比往常都更小心翼翼。

比如王天接著問了一句:“下周我們家庭日,你能不能幫幫我媽?”

每個月28號,是王天的家庭日。

這天,同城的家族成員都要聚在一起,不同城的也會想辦法趕過來,一家人圍坐一起,吃頓飯。這聚餐有時是在酒店,有時是在家裏。如果不去酒店,就在王天和大伯家,兩家輪流辦。

這一次,在出去聚還是在家裏聚的問題上,王天的爸爸王德山和媽媽顧小楓起了爭執。顧小楓想去外麵,並且已經預定好了酒店。王德山卻堅持要在家裏,還點名要顧小楓掌勺操持。爭執不下,就吵了起來。

朱顏不知道王天怎麽想,她站在顧小楓這邊。一個大家族20來口人聚餐,光采購就是個麻煩事,要記住大家愛吃的口味,要新鮮,要講究葷素搭配。采購完食材,回家洗、切、煎、炸、蒸、煮,更是一項大工程,更別說最後還要清洗,收拾廚具、餐具。

王天家沒有請阿姨,意味著這一切工作都需要顧小楓一肩挑起,朱顏當然也需要搭把手。朱顏嘴裏不說,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

王德山極少進廚房,自然體會不到其中的辛苦。他一心想要場麵上好看,王家大嫂親自下廚,這是多有麵子的事。最後還是王天爸爸贏了,王天媽媽讓步。

家庭日這天,顧小楓和朱顏從早上六點就開始忙,顧小楓掌勺,朱顏打下手,婆媳倆聯手,炮製了一桌豐盛的宴席。大家吃吃喝喝,言笑晏晏。麵對眾人的誇讚,王德山紅光滿麵,頻頻舉杯。

朱顏坐在王天旁邊,發現他安安靜靜地坐著,並不開心的樣子。王天的確是不開心。想到躺在醫院裏的奶奶,他開心不起來。想到王長喜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那裏大吃大喝,他更是憤怒。

王德山並不知道王天內心的想法,他興致很高,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興頭上,他說:“最近新得了幾瓶好酒,給大夥兒嚐嚐。”他把頭轉向顧小楓,“你去,把酒拿出來。”

顧小楓沒理他,說:“這桌上,紅的白的啤的都有,夠喝了。”

一直沒說話的王天問:“什麽酒啊?”他並不是真的對酒感興趣,他隻是覺得很諷刺。

王德山說:“上個月去寧夏考察帶回來的酒,還別說,這寧夏的葡萄酒真不比法國和澳洲的差,我帶了幾瓶存在你叔的酒莊裏,前兩天讓你媽去拿回來。”

提到王長喜,朱顏和王天互相看了一眼,對上眼神,他們像撞破了秘密似的,又各自移開目光。

王長喜臉上沒什麽表情,低著頭吃菜。

顧小楓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她說:“我忘了。”

“你這女人……”王德山臉色一沉,放下筷子,這讓他覺得很沒麵子。他數落道,“這事兒也能忘,你就那麽忙?”

“是,我很忙!”顧小楓像是憋了很久,終於爆發了,聲音也大起來,“我每天忙公司的事,回來還要忙家裏的事,忙做飯,忙洗衣,忙家務,還要忙著去醫院,照看你昏睡的媽!”

王天奶奶住在特護病房,雖然有護士24小時看護,但是王德山要求顧小楓每天抽空去看一眼。

王德山的臉更陰沉了,說話有點氣急敗壞:“你嚷嚷什麽?這不都是你分內的事嗎?照顧我媽怎麽了?你就去看一眼,累著你了?”

放在平時,他可能嘴上說幾句就過去了,可當著一大家子,顧小楓這麽不給麵子,這讓他臉上怎麽掛得住。

所以他必須拿起架子,以彰顯他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至於晚上關起門是不是要賠禮道歉,睡沙發,或者麵壁,他管不了那麽多了。

“我受夠了。”

顧小楓放下碗筷,一扭身,徑直上樓了。一會兒臥室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大家都停了下來,一桌人麵麵相覷,然後王長喜站起來勸王德山不要生氣,王天的兩個姑姑追上去安撫顧小楓。

朱顏坐立難安,她看著王天,他卻低頭自顧自地吃飯,似乎對這一切習以為常。他的坦然倒顯得朱顏少見多怪。

朱顏是第一次遇見王德山和顧小楓吵架。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她想起昔日的時光。那時候,朱以放和媽媽梅雲就是這樣的,每天吵個沒完。原來夫妻吵架都是一個樣子,咬牙切齒,麵目猙獰,不見刀光,卻語語傷人。

這天之後,朱顏有點同情和理解顧小楓了。這個女人,在這個家裏,存在感很弱。作為王家的女主人,這個家的很多事,她卻沒有發言權。

朱顏曾經問王天,說怎麽你家也不請個阿姨?

王天說,以前是有過的,後來奶奶來了,就把阿姨辭了。

朱顏問,為什麽?

王天說,奶奶嫌阿姨幹活兒不利索,還經常偷懶,工資又那麽高,還不如她自己幹。

朱顏又問,你媽沒有反對嗎?

王天說,她當然反對啊,但是沒用。奶奶年紀大了,我爸覺得,不要讓老人家不高興。

朱顏說,那奶奶昏迷之後呢?

王天說,我爸還是堅決不找阿姨,因為怕奶奶醒來之後不高興。為這事,我媽跟他吵過好幾次,最後還是我爸贏了。

朱顏慶幸自己沒有和王天的父母住在一起。也慶幸王天不像他爸一樣媽寶。當然這話她沒對王天說。

對王天的爸爸王德山,朱顏從心底還是敬重的。就是有一點,他對王天的奶奶過於言聽計從。過於在乎老媽的感受,難免就會忽略其他人。

顧小楓就是被忽略的那個人。王德山談不上對顧小楓不好,也談不上不愛。隻是那愛,跟別的很多事比起來,排不上名次。物質上,顧小楓什麽都不缺,想吃什麽,買什麽,都可以不眨眼。可是她的需求,她心底的聲音,王德山從來看不到,也聽不到。

就像這次家庭日,他不但對妻子顧小楓的辛勤付出視若無睹,還因為區區一瓶酒,大發脾氣,當眾訓斥她。麵子,就那麽重要嗎?

婚姻生活的一地雞毛,朱顏算是領教了。

婚姻到底意味著什麽呢?她在心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