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聲音哆嗦著,卻足矣讓眾人將他那幾句話聽個清楚明白。趙大人小幅度地挑起了眉,眼神玩味。

蕭祈早在聽到前半句時就皺了眉頭。要不是顧及著他父皇在場,他能立馬對著這蠢不可及的奴才踹上一腳,再令宮人將其拖走。

這話一說出去,豈不是明擺著說他溺於小情小愛、不堪大用嗎?

蠢貨!

這邊蕭祈在心裏暗罵著,那廂趙宰輔,也就是二皇子蕭祿的外祖果然沒放過這把遞到他手中的刀。

他笑眯眯地道:“原是這樣。大殿下仁厚,但也要注意分寸,勿要傷及己身。”

短短數語,一個指責的字眼也沒有,蕭祈卻隻覺得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辣得生疼。

“趙相誤會了,”蕭祈直起身子,語氣開始變得強硬:“我那日原是去找薑家大公子談論經書,恰逢聽聞他家中小妹身子不適,方才順道探望。”

“是這奴才不知事,胡言亂語了。”

蕭祈出言將自己出宮的動機駁斥了回去,卻沒否定太監後頭那番他沾染了病氣的言論。

宰輔聞言,也沒再多說。他本就不指望能借此事汙了大皇子什麽,原想著換了對方身邊的奴才即可,卻不成想還有意外之喜。

隻要能在雍淵帝麵前留下個影子,他此番便勝了。

兩人默契地不再出聲,仿佛均默認了大皇子此次殿前失儀就是沾染了他人病氣,至於事實如何,又有誰在乎呢?

趙大人朝上方拱了拱手,正準備繼續稟事,上首的帝王卻在此時薄唇輕啟,“薑家?”

他意味不明,底下眾人便齊齊噤了聲,就連剛剛振振有詞的趙相都斂了斂眉,不敢輕易答話。

侍立在旁的大太監卻心思一動,低聲答了:“今上,是薑尚書...”

曹陌不知怎的,最後還鬼使神差加上了句:“今兒個禦花園裏碰見的那位,便是尚書大人唯一的女兒。”

薑歲綿自幼時便常出入賢妃宮中,曹陌也是有印象的,不過雍淵帝久不入後宮,他才一時沒將那個在禦花園中曬太陽的主兒和“薑家姑娘”這個身份聯係起來。

後來他因聖上的一聲輕笑對人上了心,派人稍稍打聽一二便也清楚了。

一隻嬌氣的貓兒從雍淵帝腦中掠過。對於的曹陌一番話,他不置可否,繼續翻閱起案上的奏章,好似剛剛的問詢隻是疑惑下的順勢一提。

提著心的蕭祈也暗自鬆了口氣。

就是不知曹公公剛才所言禦花園是什麽意思,薑歲綿今日不該在母妃的永寧宮裏待著嗎?

蕭祈皺了下眉,勉強壓下心中的困惑,繼續旁聽起來。

小半個時辰後,勤政殿的這場議事到了尾聲。恭敬地行完拜禮,蕭祈並著宰輔等人便打算向往常一般退出殿外,上座的人卻突然開了口:

“大皇子的課業,朕記得是由傅斌在教授。”

殿內大臣皆是一頓,而蕭祈一僵,實在摸不清雍淵帝此話的意思,隻能試探地答道:“回父皇,傅大人確是在教導兒臣。”

得了回稟,雍淵帝神色依舊淡淡的,也並未繼續與大皇子多說什麽,而是轉頭看向了身邊的大太監:“四皇子可快要開蒙了?”

“今上,隻差半年了。”曹陌弓身。

“傅斌既然沒有能力教導大皇子,那便讓他去給四皇子開蒙吧。”

雍淵帝輕描淡寫幾字,卻讓蕭祈愣在了當場,如遭雷劈。就連眾位大臣心中也跟著震了震。

傅斌乃一屆鴻儒,當朝文臣之首,可是大皇子身後最大的一方助力,今上就這麽將他推給四皇子了?

那大皇子又該怎麽辦?

此刻蕭祈腦子裏的問題跟趙相他們高度重合,可情急之下,他也隻慌著仰起頭,朝上首低聲喚了句:“父皇...”

蕭祈不明白,傅大人明明教的好好的,父皇為什麽要說他沒有能力教導自己?

雍淵帝看了他一眼,替人解了惑:“若有能力,想來你也不至於去勞煩薑家大公子。”

蕭祈呆愣了瞬,原本微青的麵色倏地變得漲紅。他張著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竟是連為自己辯駁一二都不敢。

原是他隨口編的一句由頭,最後砸到了他自己的頭上。

父皇看出來他說謊了。

蕭祈哽得說不出話來,但他不成想這並非事情的終結。

“曹陌,”雍淵帝提筆在奏章下寫下幾字,“將《五經》取來。”

勤政殿內藏書不少,《五經》正放在了極為顯眼的位置上,曹陌急忙將書取了,奉至禦案前。

雍淵帝隨意從中抽出一本。

他的指尖從扉頁上刻著的“春秋”二字上劃過,與之伴隨的還有一句輕飄飄的:“十遍,五日期限。”

話音一落,這本《春秋》便穩穩當當摔入了蕭祈懷中。

大皇子被突如其來的力道帶得後退了半步,方才穩住身形。他抱著手中的書本,已是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緩了好半天才答了一句:“是。”

蕭祈曆來知道自己的父皇積威甚重,但他的感觸從未像今日一般深過,隻覺得對方的目光宛如實質般壓在他身上,讓他下意識生了懼意。

動彈不得。

“待抄完了,便去校場習武罷。”

雍淵帝批注完,打開了一本新的奏章,連看都沒看底下的大皇子一眼,“免得日後自己體虛,還要推諉於旁人。”

蕭祈垂著頭,原先筆直的背也彎了許多,旁觀了一切的大臣們也早已屏息凝神,生怕發出半點聲響。

死一般的寂靜在勤政殿內蔓延開來,一時間殿內竟隻剩下朱筆在紙麵劃過的沙沙聲。

也因著這緣故,女兒家清靈又嬌軟的嗓音十分輕易地就透過了外頭的殿門,傳入了在場眾人的耳朵裏。

“大殿下在裏麵嗎?”

眾臣子的目光再一次不著痕跡的聚集在大皇子身上。

蕭祈感受著身後灼熱的視線,心中泛起苦意的同時卻不由有了一絲慶幸。

慶幸自己終於有機會從勤政殿逃開了。

但薑歲綿...

蕭祈沉呼出口氣,閉上了眼。

大臣們的腿都有些微微發顫,就連趙宰輔也沒能例外。

準備好迎接帝王怒火的眾人齊齊低著頭,也就沒一人看見雍淵帝朝曹陌瞥去的那輕輕一眼。

曹陌低了低眉,弓著身子悄無聲息地從殿內退了出去。

殿外,少女捧著自己不太熱了的湯婆子怔怔出神,有些後悔了。

她就不該為了看蕭祈的笑話來送這趟點心的。

外頭風這麽大,她想窩在自己的院子裏,玩二哥送的空竹了。

衡量片刻後,薑歲綿抿了抿唇,對著身邊的小丫鬟道:“青棠,我們回府。”

“回...回府?”青棠被人兒肯定的語氣驚得懵了瞬,然後暈乎乎地看向了手裏的雕花食盒,“可是姑娘,大殿他...”

薑歲綿接過人手裏那個沉重的木盒子,轉而便鬆手放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沉響。

在青棠懵圈的眼神中,薑歲綿把從賢妃那順來的一顆金瓜子強行塞入了守在殿外的小宮女手裏,小聲吩咐道:

“待大皇子出來了,辛苦你轉告他這是賢妃娘娘特意給他備下的,讓他一定要把裏頭的兩塊點心都吃完。”

特地加重了“兩”的音節後,恨不得藏在大氅裏的少女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帶上青棠就準備轉身離開。

還不知道蕭祈要在裏頭待多久,反正他吃了就行。這麽冷,她才不要做虧本的買賣,回頭凍著了阿娘就該擔心了。

親不親眼看著好像也不是這麽重要。

“姑娘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