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在薑府門前停下。

蹭了頓禦膳的人兒捧著手裏滾燙的湯婆子,笑得饜足,而她身後的青棠卻反常地沒攙著人,而是抱著手裏的紅瓷瓶,那瓶口處似乎還卡了什麽東西,露出深棕色一角。

小丫鬟三步一頓,顫顫悠悠地跟在薑歲綿後邊,肉眼可見的繃緊了神,仿佛懷裏抱著的不是什麽瓷器,而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般。

薑歲綿轉頭看了一眼,好笑地勾了勾唇角,卻也沒說她,而是徑直跨入了府中。等在小廝的簇擁下進了院子,少女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立在暖閣前的身影。

原還慢悠悠走著的小姑娘動作一滯,可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朝前撲了過去。

男子聽到動靜回過頭,神色卻驀地變得慌張。

約莫兩寸厚的雪地中,少女不管不顧地往前小步跑著。身上的銀白色大氅被風吹地呼呼作響,她卻猶如乳燕歸林般,在男子緊張的眼神中投入了他的懷裏,清脆地喚了一句:“二哥哥!”

薑家二公子薑南君隻匆匆應了聲,然後就緊著將手往上一送,把那被風吹掉的兜帽重新給小妹戴好,這才半憂心半無奈道:“哥哥在呢,歲歲跑這麽急幹嘛,萬一摔著了怎麽?”

薑歲綿抱著他的手臂,仰頭看他。

薑南君今日穿了身銀魚白裘衣,不過十六的年紀,身形雖因常年習武的緣故比尋常男子都高上許多,但他周身氣質卻並不粗狂,端得是一副容雋疏朗之姿。

薑歲綿長睫微顫,揪著人的袖子,朝他討好地笑了笑:“二哥,我想你了呀。”

薑南君哪見過這陣仗?

雖說平日裏小姑娘也纏著他,但那也是相較大哥而言的,跟大皇子那是完全不能比,更別說如眼下這般撲他懷裏撒嬌了。

他上一次抱她還是前幾年的舊事,那時候的歲歲還是個奶乎的小團子,軟乎乎的,抱起來手感不要太好。

等從短暫的回憶中脫身出來,薑南君才陡然意識到自己姿勢的不妥,見人兒已經站得穩穩當當的,不會被摔著,他鬆開手便要往後退。

但他要退,懷裏的小姑娘卻不依,急忙伸手將人回握住,動作匆忙得連帶著頭上的花鈿都晃動了下。

薑歲綿牽起人便要往屋內走去,被湯婆子焐熱的手觸上了薑南君冰冷的掌心,感受到冷熱差距的人兒皺了皺眉,軟著聲抱怨說:

“外頭風這麽大,二哥怎麽不去我屋裏坐著,仔細吹了風。”

被她念叨的薑南君一怔,喉嚨裏像塞了團棉絮,暖乎乎的,卻讓人說不出話來。與他被刀劍弓弦磨出繭的手不同,少女的手滑嫩細膩,軟的似豆腐般,讓他連稍稍用點力都不敢。

薑南君指尖動了動,終是沒舍得抽出手。

小妹已很久未曾和他如此親近過了。

“我...我身子好著呢,這麽點風,凍不著你二哥的,”他側了側身子,不著痕跡地站在了風口的位置,替人擋了大半的風,“歲歲長大了,盡管是哥哥我,也不能隨意進你屋子的。”

薑歲綿聞言,不讚同的小眼神立馬就甩過去了,凶巴巴地駁斥他:“大皇子都能強闖進去,哥哥怎麽就不能呢!”

“還是說,我大了二哥就不想疼我了,連我的院子都懶得踏足?”半抿的唇配上軟和的發髻,小姑娘麵上非但沒半點凶意,反而更顯得嬌憨可愛。

薑南君前一句話還沒想明白,後一句就直接給他嚇懵了神,趕緊搖頭。

“我不是我沒有。”“二哥怎麽可能不疼歲歲呢?”

對於薑南君的否認三連,少女也不應他,隻給了人一個“那二哥你剛剛在說什麽胡話”的眼神,隨後便牽著他幹脆利落地掀簾進屋。

下人們知曉府上這位小主子怕冷,因此這間不算太大的暖閣裏處處燒著炭火,兩人一踏過門檻,屋內翻湧的熱氣便把他們身上的寒風驅了個幹淨。

等秦媽媽趕到外間時,少女仍是那副氣呼呼的模樣,而薑南君呢,正垂著頭好聲好氣地給人道著歉,要多誠懇有多誠懇了。

秦媽媽看著兄妹兩親密的樣子,不由會心一笑。

她伸出手,一邊替人脫掉厚重的大氅,一邊笑著打趣道:“二少爺可是惹著咱姑娘了?”

薑歲綿毫不猶豫地朝她點點頭,像與長輩告狀似的,當著當事人的麵就開始大聲控訴,把他傻站在院外的事一一與秦媽媽說了。

等話到最後,薑歲綿還扯著秦媽媽的袖子,小聲嘟囔:“媽媽你說,憑什麽大皇子可以二哥就不行,蕭祈他還是外男呢!我看啊,就是二哥嫌我大了不想理,才想出這般說辭來搪塞。”

秦媽媽聽著人兒看似抱怨、實則對兄長很是親近的話語,臉上的褶子卻都笑得藏不住了。

秦媽媽讚同地點了下頭,假意幫襯道:“姑娘莫怕,等夫人回了我們找夫人告狀去,夫人定會罰二公子給姑娘你出氣的。”

被議論的正主本人:...主仆倆倒是一點也不避著他。

不過望著在人跟前重新展開笑顏的小姑娘,薑南君毫無不快,甚至著實是鬆了口氣,但...

“大皇子是怎麽一回事?”男子皺著眉,語氣也冷了幾分。

薑歲綿第一次提及的時候,他被人兒那句“不疼她”的假設分去了心,現下又聽一遍,倒是注意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強闖...

薑南君神情隱有不快,小姑娘卻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既然二哥問起,她也不介意踹上蕭祈兩腳。

“就前幾天,我都說我不想見他了,大皇子還非得闖進來,青棠她們都沒攔住呢。”

隨著她話音漸落,薑南君的臉色愈發難看,可還不等他開口,就見自家妹妹低下眉,不怎麽開心的在地上劃了兩道痕,鞋上的八寶穗子都跟著晃動著。

“這就算了,蕭祈和沈菡萏還跑去跟大哥告狀...”薑歲綿微低著頭,聲音也低了下來,不似開始那般有底氣,“讓我又惹兄長生氣了。”

沈菡萏...

薑南君本想問為什麽沈家表姑娘也摻和了進來,可看著原本活潑燦爛的人兒臉上驟然沒了笑意,像是隻焉噠噠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頓時就顧不得這些了,隻暗暗在心中記下,便慌慌張張地想哄人。

不過他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眼前的小兔子就兀地仰起頭,睜著有些水意的眸子望著他,控訴道:“二哥哥,大皇子他一點也不好,賢妃還說他課業有多努力呢,但今上都罰他抄書了,可見是學問不大行。”

“今,今上?”一旁的秦媽媽驚的失了聲,薑歲綿肯定地點點頭,又從她手上接過茶盞給薑南君遞了過去。

在兩人疑惑的眼神中,薑歲綿簡單地解釋了下前因:“賢妃娘娘讓我給蕭祈送點心,我去的時候恰逢聖上也在勤政殿裏,便這麽碰上了。”

薑南君直覺有哪裏不對。今上在勤政殿裏不是常事嗎,倒是歲歲她...是怎麽進去的?

這兩句話的信息量太多,薑南君握著寶貝妹妹遞過來的茶,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隻能抿著唇喝了一口。

倒是秦媽媽看著人沾了些雪水的衣擺,皺眉道:“這大冷天的,怎麽讓姑娘去送呢?”

那些宮女太監難道都是擺設嗎?

麵對她的問題,薑歲綿非但沒說是自己想看蕭祈出醜才主動去的,還理直氣壯地點了點腦袋,添油加醋道:

“娘娘不止讓我送點心呢,就連這次進宮,賢妃娘娘都沒給我準備轎子,叫我隻能從宮門口走著去永寧宮呢。”(然後她讓人取了肩輿)

“走的時候也沒有。”(從勤政殿出來,曹陌直接安排好了。)

她掰著自己的手指,有條不紊地將人狠狠數落了番,還不忘補上最後一句:“除了這些,娘娘還要我督促大皇子的課業,可累了。”

總算抱著紅瓷瓶走進來的青棠愣了愣。

督促課業...姑娘難道指的是在今上賜膳的時候,她特地提了一句未免分心,讓殿下先抄完書再用嗎?小丫鬟心想著。

即使不知到底是或不是,但少女信誓旦旦地說了,薑南君和秦媽媽便也都信了。

薑南君冷下了臉,連秦媽媽也緊皺著眉頭:“娘娘這次...”

怎生如此薄待她們姑娘。

姑娘/妹妹這麽喜歡大皇子,平日裏是連大皇子一句不好的話都聽不得的,現下卻來找他們抱屈,可見...

是委屈得狠了。

二人心道。

薑南君冷哼了一聲,卻顧及著小妹的感受,努力放柔了聲音,道:“宮裏不好,歲歲下次不去了。”

雖然他知道這不大可能。在兩年前一次給母親虞氏的請安中,薑南君曾見過他妹妹哭成淚人的樣子。

那個時候的歲歲剛從宮中出來,不知受了什麽委屈,回府後竟徑直撲到了阿娘懷裏,小小一團哭得撕心裂肺,怎麽哄也哄不好,紅著眼跟他們說自己再也不去宮裏了。

但即便是這樣,她也不肯告訴他們,自己究竟是被誰給欺負了。

傻丫頭,難道以為她不開口爹爹和他就猜不出來嗎?

無非是為著大皇子罷了。

後來不過半個月,蕭祈來了一次府上,他家的小寶貝就又顛顛地跟在人後頭,完全忘了疼。

因此他才在聽到底下人回稟說賢妃今日又喚了歲歲入宮時,便匆忙趕到院外守著,就怕如今母親不在府中,她受了委屈無人去尋。

一些零散的回憶從腦中閃過,薑南君輕歎了聲,似是不抱任何希望地隨口一提:

“歲歲,蕭祈不好,我們不喜歡他了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歲歲:賢妃對我不好,蕭祈對我也不好。

憂心忡忡的薑二公子:妹妹這要受了多少欺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皺眉】

被氣到倒仰的賢妃:……

灌了一肚子茶抄書的大皇子:……

在線吟一曲竇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