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歲綿微散的瞳孔漸漸重聚, 她無意識地盯著人被血染紅了的衣領,眉睫輕顫。

雍淵帝卻在此時伸出手,一點點撫過她後頸, 動作輕柔得好像在安撫受委屈的貓兒:“害怕的話,讓曹陌帶你去西側殿。”

因著吐血的緣故, 帝王那素來沉靜無波的聲線難得低了些許, 顯出幾分虛弱。

而被他提及的曹陌原已急得失了分寸, 卻在人一個冷冷的眼神中重新冷靜下來, 連滾帶爬地站穩身子衝到少女跟前:“姑娘——”

“聖上...”薑歲綿驀地抬起頭,直直對上了雍淵帝那雙黑而深邃的瞳眸,“您不覺得是我嗎?”

勤政殿中除了侍立的宮人之外,就隻剩她和青棠了。

而自己剛剛...給他夾了那麽多次菜。

小姑娘抬頭的動作明明那麽果斷,可眼神卻無助得如同被雨水擊打著的粉荷, 軟糯的嗓音裏帶著她再怎麽掩飾也藏不住的哭腔。

“莫哭。”

“待晚間再命禦膳房給你做魚吃。”

雍淵帝感受著指腹下的溫熱, 卻是哄了人。

薑歲綿不知怎的,眼睛突然酸的很。強壓下的害怕和委屈交纏著, 一同從心底迸發了出來。

大顆大顆的淚滴順著人的麵頰如線般滾下,最終伴著少女哭得斷斷續續的聲音砸在了毛絨絨的衣襟裏, “我,我不去西側殿, 等...等今上無事了我才走。”

雍淵帝神色微暗,但他還未開口, 太醫院院首已跌跌撞撞地跑入了勤政殿, 滿身的雪花抖落在殿內的地磚中。

太醫顫著手, 神色慌張地搭在了人的脈上。

小姑娘站在旁邊, 抿著唇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死死盯著太醫的動作, 不肯錯眼。

薑歲綿從未這麽清晰地感知過時間的流逝,清晰到讓她覺得這小半刻鍾似乎被人刻意拉長了,連呼吸都很漫長。

不知過了幾個半刻,太醫終於收回了手,他手裏的銀針未變分毫,麵色卻難看到讓人心悸。

他往後退上半步,砰的一聲屈膝跪下,聲音顫得像寒風中的落葉,仿佛下一秒就要散了架:“聖,聖上...臣懇請聖上即刻封鎖勤政殿,並準其餘太醫過來與臣一同替您診脈。”

雍淵帝瞥了一眼垂首跪著的人,沒有應下,反是轉而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墨青的袖口早在人搭脈時便微微後移,露出裏頭的情形。細碎的紅點零散地布在那截皓白的手腕上,白璧微瑕,就像一幅登峰造極的山水畫上,畫者卻不慎潑了墨。

礙眼到讓人恨不得親自上手,將它一點點從這腕上拭去。

雍淵帝的指尖從另一手腕上掠過,神色未變,隻淡淡開口,道了句:

“是疫病。”

他雖是看向了身旁的太醫,但話裏卻並沒有什麽問詢的意思,甚至連語氣都平淡極了,仿佛在說件不關己的小事。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一樣淡然。

周圍的宮人早已腿軟得跌坐於地,曹陌更是連規矩都顧不得了,連連搖頭,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今上久居宮中,怎麽會染上瘟疫...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太醫對上君王冷靜到極致的眼神,心底最後那絲自欺欺人的希冀也破滅了,艱難應了聲:

“...是。”

他垂頭叩在地磚之上:“聖上吐血並非中毒,隻是這病暗藏於內,聖上龍體孱弱,恐是先前用了什麽發物,這才顯了出來。”

他將頭俯得更低,聲音裏卻多了些說不上來的慶幸:“此疫初時隱匿性極強,病發時卻凶險萬分,若非您今日嘔血,怕是微臣還需一段時日方能發覺,若真叫拖到那時,恐怕...”為時已晚。

太醫囁嚅著,最終還是噤了聲,垂頭再未多言。

勤政殿內陡然靜得出奇,宮人們跪在四周,怕得身子都直不起來。而被雍淵帝折了劍的影衛斂著眉,依舊規規矩矩地跪在原處。

無數的畫麵在薑歲綿腦中湧出,她好像被漫天的鮮血裹挾著,卷入了暗不見光的黑夜中。

今生所有的美好都如泡沫般湮滅,她又一次看到了永寧宮內那根於地動當日斷裂的橫梁,之後便是皇子府那四四方方的天,以及永遠看不見盡頭的孤寂。

溺水般的窒息感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她奮力地向前跑著,卻被黑夜拖拽著向更深處墜去。寒風呼嘯而過,仿佛在嘲笑著她所有努力皆是徒勞。

好冷。

在意識消散前的一瞬,冷冽的風聲卻倏地停了下來,被困在籠中的人兒呆呆地感受著自己身邊的暖意,緩緩睜開了被冰霜凍住的眼。

“姑娘,姑娘...”

小丫鬟壓著聲音一聲聲喊著,麵上滿是愁色,直到呆愣中的少女微仰起頭喚了她一句:“青棠?”

被人兒喚了句的青棠一怔,竟是歡喜地留下淚來:“姑娘你可算有反應了!”

她一邊哭著,一邊自責地小聲道:“都怪奴婢不好,都沒注意到姑娘你被嚇著了,幸而今上讓曹公公將我們帶來了西側殿,還命太醫去給姑娘熬了安神的湯藥...”

“西側殿...”薑歲綿怔怔地轉過頭,朝四周打量了一眼,這才發覺自己所在之地已然不是寬闊威儀的正殿。

炭青色的炭火在爐內燒著,屏風左側的龍遊梅開的豔麗,壁上還掛著幅百駿圖,而她正坐在鋪好的軟榻之上,身子被屋內的暖意烘得熱熱的。

這廂的小丫鬟不知是不是被嚇得狠了,話反倒是比往常多,仍舊絮絮叨叨的:“等會湯藥來了姑娘乖乖將藥喝下,再好生睡上一夜,就定會沒事了...”

“青棠,”薑歲綿隻隨意瞥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出聲打斷道:“聖上呢?”

丫鬟的聲音猛地一停,含糊著說不出話來。

直到人再三催促,她才抿著唇,斷斷續續地答說:“聖上,聖上患了疫病,移去了旁邊的東側殿...”

她話到一半,卻見人已經急衝衝地跑到了西側殿外,向著另一頭跑了過去。

見狀,尚沒來得及反應小丫鬟下意識就追了上去,慌張間差點撞上來送安神湯的小太監,因此耽擱了片刻。

待她終於趕到東側殿時,不知藏在何處的影衛悄然現了身形,猶如鬼魅。

被攔下的青棠隻能眼睜睜看著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了殿門內,著急地在原地打轉。

而裏頭曹陌正端著藥往內殿走,卻被驟然出現在旁邊的人兒給嚇住了,“薑姑娘?”

這個時候小姑娘不應該在另一個側殿裏安安穩穩地待著嗎?

這可是瘟疫,稍有不慎就會要了她的性命。

尋常人避都避不及,更何況聖上還特意把她送到了勤政殿裏最安全的地方,怎麽又會出現在這?

他怔愣地眨了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也就錯過了阻止人兒的唯一的機會。

著急的小兔子幾乎是小跑著衝進的內殿,直到看到榻上倚坐著的身影時,方才慢慢放緩了腳步,“今上!”

雍淵帝淡漠的神色裏頭一次出現了如同驚訝般的情緒,他看向來人,許是因為主人太過急切刹不住步子,她頭上那兩朵藕色的絨花在風中瑟縮著,直直向他撞了過來。

一如當初禦花園那般。

雍淵帝眼神一顫,伸手震下了金鉤上的帷幔,然後隔紗阻住了她。

不過在抵上人眉間的那一瞬,本屈起的指節刹時一鬆,改用掌心小心地托住了小姑娘的額頭,力道輕柔的很。

這是隻嬌氣的貓兒呢,得精心養著才行的。

雍淵帝垂下眸,控製著力度將人扶了起來,見那白嫩的額上並未烙上紅痕,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落在人微粉的麵頰上。

“為何過來?”

薑歲綿怔怔地望向他,沒答,卻是輕輕歎了口氣,皺著眉小聲問:“今上,你疼不疼啊?”

雍淵帝愣了瞬,小姑娘卻滿臉落寞地點了點頭,自己替他答了:“聖上都吐血了,怎麽可能不疼呢,吐血最疼不過了。”

幔紗很薄,薄到雍淵帝能清楚地看到少女因痛苦而微顫的長睫,以及那一顆顆落在榻沿的淚珠,那樣真切的苦痛,疼到似乎她真的曾吐過血一般。

雍淵帝的唇逐漸抿成了一條清冷的線,手指微蜷,似乎想要做些什麽,眸中的神色也愈發晦暗。

但未等雍淵帝有所動作,那邊哭泣的小貓兒卻慢慢止住了泣音。

一隻白皙的手猝不及防地斜穿過帷幔,如哄人似的拍了拍他的心口。

剛緩過神走進來的曹公公:...

他肯定還沒緩過來,否則怎麽竟會出現幻覺了。

雍淵帝卻沒分半點心思到來人身上,他看著眼前這隻膽大包天的貓兒,看著人乖巧地抬起頭,用一雙泛著水汽的清眸與他正對著,嬌嬌地安慰道:

“今上,喝了藥就不疼了,太苦了我給你尋蜜餞梅子。”

雍淵帝靜靜地望著觸手可及的小姑娘,熱意源源不斷地從掌心傳遞到他身上,暖呼呼的,像個小太陽。

他製住那隻柔若無骨的手,緩緩將它推出帳內,對著人如月般的眸子淡聲道:

“西側殿太小,朕讓人送你去蘭池行宮小住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