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池行宮...

聽到這四字的曹陌險些打翻了手中的藥碗, 近乎失態地看向帳中之人。

他侍奉在雍淵帝身側數年,知曉對方那副冷淡的身軀下所流淌的依舊是可以堪稱淡薄的血。不然也不會以皇位作餌,釣得各方廝殺。

曹陌他看得分明。無論是皇子、妃嬪或是她們背後依附的臣子, 都不過是他們今上手裏用來解悶的棋,雍淵帝這個執棋的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冷心冷情。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自此刻起就已經變樣了。

薑尚書府上這個幺女, 先前確實是在帝王跟前存了幾分特殊的, 不然也不會在這麽危急的情況下還能讓聖上記起她, 甚至特地給她劃了塊安全的地方使她能置身事外。

但若說雍淵帝上了心...

那是算不上的。

今上更多的像是將人當成一隻有趣的貓兒, 興致來了逗弄一番,送走也隻是因為不想讓這個自己尚且沒有膩味的小家夥這麽快折在這罷了。

等哪天她不再有趣了,君王施下的這份恩寵便也不複存在了。這點曹公公一直都明白。

可現在...雍淵帝居然要將人送去行宮。

在她可能已經染上了疫病的前提下,把她送出宮去。

曹陌震驚地望向榻前那個裹得毛絨絨的小姑娘,久久失了言語。

那人似乎並沒有聽出君王話裏那番令人心驚的寵愛, 咬了咬唇, 不情願地低聲駁道:“西側殿哪裏小了,今上別誆我, 我才不去那什麽行宮呢。”

他好像突然知道,這隻胖兔子為什麽能擁有帝王的私心了, 曹公公心想。

不過...她竟是不怕嗎?

“你不怕麽?”這句話被雍淵帝問了出來,他冷冷地將袖口往下移了幾分。這才過了不足一個時辰, 先前零星的紅點竟是變得密密麻麻的,看起來十分駭人, 可見那疫病是何等可怖。

薑歲綿皺起眉, 聳了聳小鼻子, 沒有說話。

雍淵帝終究是心軟了。

他將手腕重新覆於衣衫的遮掩之下, 道了句:“乖, 等此間事了朕就令薑卿去行宮接你回府, 不會太久的。”

“曹陌...”他話音未落,指尖卻倏地一熱,那隻小兔子竟又一次趁他不備將手伸進帷幔裏,甚至更為大膽得直接把手送進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種不屬於帝王柔軟與脆弱。

“雖然是有點醜,”薑歲綿頓了頓,笨拙地權衡道:“但是今上生的好看,我也就不那麽嫌棄它了。”

雍淵帝:...“這是瘟疫。”

同樣被驚得張大了嘴的曹公公發誓,他竟然從自家聖上的話裏聽出了些許無奈來。

薑歲綿被人抽走了手,也不惱,滿不在乎地學著薑夫人照料她時的模樣給人壓了壓被角,“我知道啊,聖上聽太醫的認真喝藥,很快就會沒事了。”

雍淵帝神色暗了暗,隻能再次開了口,淡淡的聲音裏卻不由多了幾分哄人的意味:“瘟疫傳人,你身子骨弱,若離朕太近,怕是會染上此疫。”

“那今上呢?”

薑歲綿動作一頓,抿著唇,低聲反問他道:“今上明知我或許都已經得了,為何還要把我送去行宮,瘟疫傳人,叫我和今上一同待在勤政殿不才是最好的選擇嗎?”

雍淵帝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隻不滿地朝人伸出小爪子的小貓兒,不過上次是蕭祈,這次換成他了。

可能是注意到自己用詞有些過於強硬了,又或許是覺得對方是個病患,伸爪子凶他不好,薑歲綿的聲音陡然軟了下來,奶乎得似撒嬌一般:“說好了等今上無事了我才走的,食言而肥爹爹該凶我了。”

麵對嬌嬌的小姑娘,雍淵帝喉頭微滾,卻是不置可否。

是他想誤了,她都能通過赤鱗知曉地動一事,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大震之後的疫病會有多凶險,如今的討巧賣乖,無非是不想離開而已。

雍淵帝垂著眼,變得冷厲的目光打在薑歲綿身上,絲絲縷縷的,似乎想要將眼前的人兒慢慢剝離開,看透她心底最真切的一麵。

數息之後,沉默不語的帝王總算輕啟了唇,“朕倒覺得,薑卿舍不得。”

雍淵帝揮手召過早就侍在他身邊的曹陌,端起藥盞隨意攪了攪,然後對著仿佛正思考怎麽和他狡辯的少女,緩緩出言。

“這是你最後一次能反悔出勤政殿的機會,若還不走...”

“朕便不會放你離開了。”

他鬆開湯匙,將碗內黝黑的藥汁一飲而盡。

小姑娘的眼睛倏地一亮,像小貓捕到了自己心愛的魚,別的都顧不得了,隻知道用她那沒有一點殺傷力的梅花肉墊狠狠壓住對方,連髻上別著的絨花都好像跟豔了兩分,其華灼灼。

“不反悔!”薑歲綿勾起小拇指,迅速遞到人跟前,“君無戲言,今上說話可要算數。”

雍淵帝端著碗,最終縱容了她這種如若稚兒般的天真之舉,伸手勾住了她,輕輕嗯了一聲。

“君無戲言。”

這般嬌氣的至寶,大皇子護不住,換他來護著吧。

自那日後,得了“聖旨”的小姑娘就這麽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過上了名為侍疾,實則換了個地方窩著的愜意日子。

“聖上,今日的糖漬紅果不大甜,你嚐嚐。”

趴在禦案旁的薑歲綿咬著嘴裏的果子,一邊看著剛見底的藥碗,熟稔地從碟中揀了顆偏小的遞過去。

雍淵帝隨手接下,自然地送入了口中,又轉而瞧了眼少女被酸到皺起的小臉,將手邊的茶盞喂了過去。

“下次別讓禦膳房送酸的過來了。”

薑歲綿抿上一口,搖搖頭,拒絕得十分徹底,“要的要的,聖上不許讓曹公公去下令。”

曹陌站在一旁看著,麵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這小半月來,他眼睜睜瞧著今上逐漸將人縱成了如今這幅模樣,現下倒也不複當初的震驚了。

他們聖上...怕是把薑姑娘當女兒在養著了。

又或許不太準確,因為即便是公主也定然不會有此番的殊榮。

他悄聲把目光投向禦案旁,小姑娘頸上的石青色披肩繡著片金,上頭的貂緣絨絨的,襯得那臉更小了些。

她身上那件淡絳色的衣裳為宋錦所製,中間朵朵雪蘭簇著,紋樣繁而不亂,走線亦是極為精巧,一看便知是尚衣局的手藝。

現下正就著雍淵帝的手,心安理得地一口又一口地飲著茶杯裏的水,連將杯子接過的打算都沒有。

而那茶盞裏漂浮著的也並非是什麽帝王慣用的鬆山雲霧,而是切成小塊的白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