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歲綿做了個十分漫長的夢。

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宛若囚牢的大皇子府, 大紅燈籠垂掛在簷角下,她獨自坐在空**破舊的小院裏,冷眼看著整個府邸陷入無盡的歡欣。

負責看守她的老媽子將飯食摔在地上, 仍是慣常的陰陽怪氣,罵罵咧咧地倒也透出了些有用的消息來。

原是蕭祈要做太子了。

難怪。

呆坐在窗前的人兒輕眨下眼, 終是有了點反應。

蕭祈怎樣她已渾不在意了, 但...

冊封太子, 她便是他名義上的太子妃了, 或許這是她唯一可以見到阿娘他們的機會。

那株即將枯萎的花掙紮著綻放了短暫的生機,可惜無論它再怎麽努力,也終究逃不過枯萎的結局。

就像有的人她最後也沒能見到。

薑歲綿想沈菡萏或許恨極了自己,否則也不會拚著那張柔弱小白花的偽麵不要,也要親手灌她毒酒。

她也曾試圖避開過的, 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倒不是為著沈菡萏口中那狗屁的心上人說辭, 隻是她終是從人嘴裏聽到了所惦念的東西。

那人告訴她,薑家於半日前宣告將她從族譜中除名了。

鴆酒入喉的那刹, 漫天的祝禱詞透過殘破的窗戶傳入她的耳中。這藥發作太快,不過一會兒她心口處便被燒得有些疼。

少女感受著自己身體裏的生機一點點流逝, 難受地蹙起了眉。

這酒灼人也就罷了,怎的還這麽苦呢?苦的她都咽不下了。

薑歲綿不自覺地想要偏頭, 身子卻被人掣住了,一股力道施加在她腰上, 困的她動彈不得。

她明明能感覺到那人的動作極為輕柔, 可她自己卻怎麽掙也掙不開, 唇舌間又浸滿了濃濃的苦意。

更氣人的是, 薑歲綿迷迷糊糊地竟聽見了句好似哄溺般的輕喃:“聽話。”

那聲音尤為好聽, 她卻不知為何心裏倏地湧起萬般委屈。都要灌她毒酒了, 還不準她躲躲嗎?

她氣急了,也不曉得從哪裏來的力氣,逮住罪魁禍首的手就是一咬。牙齒緊緊地抵在對方指尖上,她想咬卻使實在散盡了精力,隻好一點點碾磨著,好不委屈。

雍淵帝盯著人兒的動作,眉眼間的戾氣消了些。他將手指稍稍朝內一偏,非但沒有抽離,反而將更為柔軟的指腹送了進去。

他另一隻手正扶在少女腰側,小心翼翼地將人懷抱在內,連那寬厚勁瘦的肩也做了枕墊,任她輕輕倚著。

等人咬夠了,又或許是徹底沒了力氣委屈巴巴地鬆了口,他才趁勢從曹陌捧著的藥碗裏舀上一勺,仔細喂了進去。

那藥汁極苦,小姑娘哼唧了幾句,卻發現對方難纏得緊,一點退讓的餘地都不給,眼淚霎時就下來了。

她小臉蒼白著,睫上懸著一滴滴淚,像隻被拋下了的小獸,連哭都是悄無聲息的。

卻不知愈發惹人心疼了。

一片水漬在雍淵帝衣襟處暈開,他垂眸望著在懷中哭泣的小貓兒,至高無上的帝王第一次體會到了無措的情緒。

他瞥了眼尚未見底的藥盞,抿了抿唇,終究是放下了手中的瓷勺,轉而撫上了人兒的背,一下又一下。

安撫這個詞對於雍淵帝來說太過陌生,在他前數十年的時光裏能跟這兩字勉強挨得上邊的,大抵隻有某些時候對臣下的賜恩。帝王權術而已。

可眼下是不一樣的。

雍淵帝聽著人兒漸低的啜泣聲,用帕子一點點擦去了小姑娘額上浸出的汗。

懷裏的人抱起來輕飄飄的,衣裳都顯得十分寬大,正軟乎乎地靠在他肩上,絲毫不見當初的活潑肆意。

他精心養了這麽久的小姑娘,不過一夕便被人欺負成了這幅模樣。

是他大意了。

曹陌捧著手裏的藥盞弓身站著,連彎腰的弧度都未變分毫,卻在那聲低低的嗚咽聲響起時顫了一下,驟然亮起的眼裏滿是絕望時望見曙光的慶幸。

“疼...”

大太監不顧禮數地抬起眼往雍淵帝懷中望去。

小姑娘頰上還殘存著將落未落的淚,長睫輕輕顫著,如羽毛般撩撥著人的心弦,“阿娘...歲歲疼。”

雍淵帝輕撫著的手一頓,卻在轉瞬間又恢複如初。他懷抱著人,用盡了此生的溫和。

少女輕咽著,微顫的眼睫又漸漸慢了下來,仿佛剛剛那一聲便耗光了她所有的氣力。

雍淵帝周身的冷意更重,可手上力度卻愈發輕柔。

直到他再一垂眼時,望見了那雙清如泉水的眸。

“歲歲。”帝王喉頭微緊,聲音都放得低極了,好似生怕驚擾了什麽似的。

薑歲綿睡了太久,好不容易費力睜開了眼,所見的一切都像蒙上了層細紗,連輪廓都是模糊不清的。

可那聲音一出,她卻本能地朝聲音的源頭靠了靠。

他是會護著她的。少女倏地生出了這般念頭。

可惜還沒等她多有動作,那人已經伸手阻住了她的靠近。

還沒徹底恢複意識的小姑娘鼻尖一酸,名為委屈的小情緒在心海裏翻湧著,即便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種委屈從何而來。

但下一秒,她就被個熟悉的氣息抱了個滿懷。

清幽的冷香氣在人兒鼻尖縈繞著,那人在她腦後輕護著,淡淡的聲色裏摻著誘哄:

“乖,莫動。”

薑歲綿下意識攥住人的衣袖,眼淚如線般滑落在對方胸前,“我疼...”

雍淵帝眸色微沉,他仔細地避開了人的傷處,似玉的手指從少女麵上輕撫而過,為她拭去了所有的淚意,才在小姑娘低低的嗚咽聲中輕哄道:“等把藥喝完,便不會疼了。”

“歲歲聽話,嗯?”雍淵帝重新執起勺子,將深褐色藥汁穩穩送到了人兒唇邊,可惜小姑娘卻不是那麽好銥誮糊弄的。

又感受到了那濃濃的苦意,薑歲綿把腦袋小小一偏,全然的抗拒模樣。

她疼的輕哼幾聲,卻還不死心地往雍淵帝懷裏拱,像隻在躲避天敵的小鬆鼠,試圖借著人寬大的衣裳將自己藏起來,怎麽哄都不管用。

“不要,”許是被那藥逼急了,少女哭得更凶了些,鼻尖都透著紅意,“喝完就更疼了,這藥好苦,歲歲不要。”

“你在騙我。”

雍淵帝投鼠忌器,隻好將藥汁倒回碗裏,騰出手來製住懷裏亂動的小家夥,“我們不喝了,歲歲莫躲。”

薑歲綿膚色本就如玉般白皙,掙紮間幾縷烏發散出來,濕噠噠黏在額間,叫人瞧著脆弱得緊。

他輕輕伸出手將她額上發絲撥走,又在人兒頸後輕按了兩下,小心將人圈在了懷中。

小姑娘攥著他身前的玄色衣領,怔怔地哭著,卻是聽話地沒有再躲,“真...真的?”

雍淵帝正要應下,卻聽她又一次開了口,聲音還啞著,卻是慣常的軟糯:

“以後也都不喝嗎?”

仍端著藥的曹公公:...沒清醒的姑娘好像更不好哄騙了。

但想是這麽想,曹陌那顆不知提了多久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裏,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了笑。

幸好姑娘沒事。

雍淵帝垂著頭看著自己懷裏,小姑娘沒得到回應,可憐巴巴地抿起了唇,竟是又要哭了。

“歲歲,”雍淵帝頓了頓,滿是無奈:“再這麽哭下去,心又要疼了。”

薑歲綿腦子裏正亂成了團漿糊,對方說什麽便是什麽,思緒頓時就被帶跑了,委屈地應了一聲,然後努力憋住了淚。

強忍幾息之後,她慢慢抬起眸,指著自己心口軟乎乎地朝人控訴:“我都不哭了,它怎麽還疼呢?”

雍淵帝眸色一沉,慌忙扣住小姑娘想要去摸傷處的手腕。

她模樣生的極好,一雙眸子更是標準的美人眸,一見便再難忘懷的那種,此刻含著盈盈的淚光,委屈得讓人心尖都顫了顫。

“是朕不好。”雍淵帝小心控製著力道,少女的手腕太細,細得叫他連握住都怕傷了她。

他頓了頓,在少女暈乎乎的目光中輕聲道:“叫歲歲疼了,是我的過錯。”

聖上的自稱...偌大的殿宇裏,單單能留下伺候的曹陌身子一顫,隨即趕忙垂下眼假裝什麽都沒聽到過。

薑歲綿眨了眨眼,費勁巴拉地理著自己雜亂的心緒,終於叫她想起些什麽來。

“你說謊,”少女扁了扁嘴,連反駁都是輕輕的,她實在沒剩什麽力氣了,“我都記起來了,是因為取了血才會疼的。”

取血跟他有什麽關係呢?暫時沒完全恢複理智的的小姑娘想不明白。

她掙了幾次,沒掙脫對方攥住自己的手,便也乖乖任他握住了。大抵是被她戳破了謊言心虛了,那人突然就不說話了,薑歲綿也不在意,隻軟軟靠在人胸前迷迷糊糊地抱怨道:

“那張藥方上明明都沒有寫什麽心頭血的,沈菡萏騙人,她好壞。”

小姑娘身子虛極了,話也放得很輕,前言後語裏都辨不出太多邏輯,可雍淵帝依舊聽明白了。

“既然都知道,歲歲為何還要弄傷自己?”

他瞳眸幽深得猶如寒潭一般,曹陌被他話中的冷意凍得一激靈,下意識朝人看了過去,麵上也帶了幾分憂心。

在雍淵帝看似平淡的話語下,這位侍奉他已久的大太監嗅到了幾分風雨欲來的氣息。

薑姑娘...

“可萬一呢?”

什麽?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打斷了曹陌湧動的思緒,他怔愣地瞪圓了眼,卻見小姑娘軟噠噠地倚在帝王懷裏,皺著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認真反問道:

“萬一沈菡萏沒有說謊呢?”

如果上一世的雍淵帝真是靠著沈菡萏的血才醒過來的,那又該怎麽辦?

她不想賭。

雍淵帝的動作倏地頓住了,緘默無言。

薑歲綿腦子裏亂亂的,喉嚨也有些發疼,連說話都要歇上一歇才好繼續,自是沒有心思去想抱住自己的人怎麽又不說話了。

被熟悉的味道裹著,薑歲綿漸漸生了些困意,嘴裏卻還軟著聲凶凶的道:“等,等聖上醒了,我要挾恩求報的。”

雍淵帝垂著眸,不動聲色將人往身前摟了摟,叫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嗯。”

“歲歲想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