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懷裏的小姑娘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想了好一會兒,久到雍淵帝都以為她睡下了時,少女才張著嘴打了個可愛的小哈欠, 輕輕道:“沈菡萏欺負我,我要叫今上罰她。”

“歲歲還有別的想要的嗎?”雍淵帝沒有一口應下, 而是看著她還透著些血跡的衣衫, 微啟了唇:“沈菡萏...”

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在曹陌不住的顫抖中淡淡道:“朕叫她日日受著歲歲剜血那日的疼好不好?”

洶湧的殺氣沿四麵八方向殿外湧去, 卻獨獨小心避開了他懷中之人。

伺候在旁的曹陌險些軟了腿,待快要撐不住了時,少女一聲細細的低喃救下了他。

“還是不要了,”小姑娘不知想起了什麽,向著人的身上又靠了靠, 似乎在汲取暖意般, “那根針好長...”

雍淵帝敏銳地察覺到了少女的不安,眼底閃過絲暗惱。

“歲歲。”一聲沉穩的輕喚將人兒從回憶的旋渦中拽了出來。

他端過盞梨水一點點喂人兒喝下, 綿軟的梨塊頓時便衝淡了小姑娘嘴裏的苦意,連帶著那些不好的記憶也一同被甜味掩蓋。

與之前喝藥的避之不及相反, 溫熱的糖梨水一入喉,薑歲綿就像偷吃到蜜的小熊崽, 迫不及待地咬著碗沿往下咽。

雍淵帝神色溫柔,連手腕的高度都是正正好不叫她費力就能喝到的高度。濺出的湯水沾濕了袖口處的龍紋, 衣衫的主人卻渾不在意。

其實哪怕是前幾日這梨水也是不少喂的, 否則小姑娘別說說話了, 吐字恐怕都很困難。

少女疼到咬破了的唇角在藥膏的滋養下已經好了七七八八, 此時糖水潤過也沒什麽痛意。估摸著人喝的差不多了, 雍淵帝才隨手將碗擲到一邊。

碗被他移走, 正偷著蜜的人兒將身子下意識往前一傾,又被對方穩穩當當地抱住了。

見懷中的小姑娘不再害怕,雍淵帝望著她惺忪的眉眼輕笑了下,“歲歲困了。”

“待睡醒了,那些人歲歲想怎麽罰便怎麽罰。”

雍淵帝的手從人睫上輕拂而過,平淡的聲線卻有著難言的威懾:“她逃不了的。”

伺候在旁的曹陌低垂著眉,端著托盤的手指卻在小幅度顫著。

帝王的怒意實在太過駭人,他現在恍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隻能眼睜睜看著迎麵而來的巨浪將他吞沒,連掙紮的機會都被徹底剝奪了。

許是不小心嗅到了絲危險的氣息,薑歲綿軟乎乎地在人胸前蹭了兩下,動作間帶著些乖巧意味,“不生氣。”

滿殿的威壓驟然一消,掌握著生死大權的君王輕聲嗯了一句,目光卻還落在少女纖細的身形上。

乖乖軟軟的,像個糯米團子,他一錯眼就會被人欺負去了。

要更仔細地護著才是。

雍淵帝垂下眼,心中那座密不透風的堡壘一點點讓人鑿開了個口,

而那揮著小鐵鍬鑿牆的小姑娘渾然不覺,還在想著要說些什麽才能平息他的怒火。笨拙得有些可愛。

“別,別氣,”明明已困得睜不開眼了,卻還是固執地張開了嘴,“其實...沈菡萏要是騙我,那也挺,挺好的。”

她強挺著睡意,斷斷續續地將話說完了,紊亂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終是被拽去見了周公。

小半柱香後,連根頭發絲都未曾動過的帝王微勾起唇角,將人放回了軟榻之上。

明黃色的薄褥被輕蓋在少女身上,雍淵帝又望了幾息,才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護在她心上的手。

正要起身之際,雍淵帝卻倏地頓住了。

“騙我...大家就都有藥了。”

不需要那味莫須有的心頭血,患上疫病的百姓便有救了。

雍淵帝的目光不自覺地顫了下,小姑娘的臉半掩在被裏,微翕的唇透著不正常的蒼白,卻連夢中的低喃都是軟的。

軟的叫他憐惜。

*

薑歲綿再醒來時,已是一日之後了。

紛雜的記憶湧入她腦中,小姑娘怔怔瞧著頂上的帳紗,混沌的思緒倒是清醒了過來。

她恍惚間看清了昨日那張自己未曾辨明的臉。

天潢貴胄,舉世無雙。

所以她昨天...是揪著雍淵帝的領子,說要跟他挾恩求報?

理清了這點的小姑娘抿了抿唇,被自己的操作給弄得有些懵了,她下意識抬手想要把被子拉起擋住臉,還不待使力呢,就被一隻修長的手給按住了。

“歲歲?”匆匆趕來的帝王身上還沾著外間的風雪,甫一進殿便捉到了隻試圖藏起的小貓兒。

養崽經驗尚未攢滿的雍淵帝還不大想的明白此舉的意圖,卻在看到人兒泛著紅的臉時當即微皺起了眉。

他熟稔地將手放在人額上探了下,並不算熱的溫度讓他稍放下心,可仍沉聲吩咐了句:“把太醫叫來。”

曹陌趕忙應了聲,不過片刻的功夫,蓬頭垢麵的太醫院院首就一路小跑著衝了進來,那是半點都不敢耽誤的。

少女還沒反應過來呢,手腕處就驀地一沉,可見這脈早已不知診了多少回了。

薑歲綿愣愣地被人擺弄著,直呆了好半晌,才對著眼前那張無比俊美的臉輕喚出聲,“聖上...”

“病好了麽?”

張太醫診脈的手微微一顫。怪不得這薑家姑娘得今上如此偏愛,這換了誰能擋得住呢?

反正他是擋不住的。

雍淵帝還未曾開口,卻聽那錦榻上躺著的人兒脆著聲,又道:“聖上別罰太醫和曹公公他們,是我自己要取的血,他們沒能攔下來。”

在旁伺候的曹陌並著太醫院院首懼是一驚,然後那眼眶倏地紅的不像樣了。

小姑娘不知道,在她昏迷的五日裏,勤政殿中除了她當初從薑府帶來丫鬟以及負責治傷的太醫,其餘人便跪著再沒能起過身。

至於曹陌之所以能有例外,也不過是因為今上照顧她時騰不開手把他喚了來罷了。

現下能在殿裏伺候的宮人都是後頭新換的一批,就連大皇子,都是跪到暈厥後被生生抬出的殿門。

而那個負責取血的影衛...

曹陌敢以他自身性命擔保,剛得知一切時的聖上絕對是動了殺念的,要不是關鍵處那影衛袖中滾出一顆金鈴,那人怕是早已成了亡魂。

大太監都不敢去想,若是少女真出了事,他們這些人會麵臨怎樣的結局。

那可是帝王啊,死生隻在他的一個抬眸。

提心吊膽了這麽些日子,再堅強的人也都被折去了泰半氣性。而現在因自己失職而沒護好的小姑娘剛一清醒,便是開口為他們這些罪人求情。

這...怎麽能叫他不心顫呢?

薑歲綿可不知兩人心中是如何的翻江倒海,她覷了一眼雍淵帝的麵色,又軟聲重複了遍,直到對方被她磨動,微微頷首才肯罷休。

看著少女心滿意足的淺笑,坐在榻沿的人伸出手,拂開她嘴角黏著的發絲,神色淡淡。

“護主不力本是死罪,歲歲既然求情,就罰他們半年俸祿罷。”

薑歲綿一雙清眸瞪得圓圓的,顯然是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她癟了癟嘴還要再勸,那廂喜極而泣的曹陌幾人已然齊齊跪下了。

“奴才叩謝聖上聖恩。”

待叩完了,他們身子微向左一偏,又拜了下去,“謝姑娘。”

榻上的人帶了幾分無措,被太醫放開了的手反射性往下一撐就要坐起,卻被雍淵帝眼疾手快地扶住腰將她順勢抱了來。

她沒用上力,自然也不會牽動了心上的傷。

昨兒個暈暈沉沉被人摟在懷裏與當下正清醒時還是有著不小區別的。小姑娘咬著唇,尚且存著幾分不大適應,雍淵帝卻已熟稔地替她調整了位置,讓人靠著更舒服些。

“睡了這麽久,吃些粥可好?”

剛想挪開身子的薑歲綿:...好像真的有點餓了。

叫人說餓了的小姑娘還隻來得及眨眨眼,被溫著的粥就呈到了雍淵帝跟前。

等到溫熱順滑的甜粥從喉間滑過時,薑歲綿麵上都是幅懵懵的小模樣。

她剛剛想做什麽來著?

小姑娘咽下嘴裏分量恰到好處的胭脂米粥,乖巧地在人懷裏倚著了。

待粥完見了底,被投喂飽了的薑歲綿仰了仰頭,似是想說些什麽,那頭卻見個宮女徑直捧了些話本子,在她麵前一一展開了來。

雍淵帝神色依舊淡然得看不出幾分情緒。

“歲歲想看什麽,叫她們讀,免得無趣。”

薑歲綿含著沾滿了糖霜的蜜餞梅子,機靈的腦袋瓜被甜味衝的都有些轉不動了。

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她似乎...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等她記起,沈菡萏早在暗獄裏度過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偌大的皇朝總會有些見不得光的地方,更何況當今帝王並非溫和良善之輩,這暗獄的存在著實不是個多麽稀奇的事情。

裏頭押著的犯人各式各樣,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被剝奪了生死的能力。每日等上完刑了,守候在旁的獄卒便會將藥粉塞入人嘴中,不拘藥效多麽猛烈,保住條性命扛得住明日的拷打就行。

說白了就是群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人。

沈菡萏蜷在角落裏,旁邊關押著的是個看不出年歲的男子,刺殺未遂又被侍衛及時卸了下巴沒死成,現下正被人拿著燒紅的鐵烙往鞭笞留下的傷口上按。

這樣血肉翻飛的場麵,尋常人終其一生也不會有機會親眼得見。

沈菡萏低下頭,試圖躲避空氣裏那股燒焦的腐肉氣息,帶著濃濃死意的低嚎卻在她耳邊揮之不去。

她快要瘋了。

事情的走向明明不該是這樣的。哪怕那味心頭血是她編的,可她救了雍淵帝卻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她不就取了薑歲綿兩錢心頭血,難道還能比九五之尊的命更尊貴嗎?

救駕之功,當有無數榮寵...怎麽卻會淪落到如今這個樣子?

黑灰在沈菡萏曾光鮮亮麗的衣裳上結成了塊,散落的髻上都是一個個的小疙瘩,看不清麵容的臉上寫著驚懼二字。

若叫旁人見了,說是哪裏逃荒來的瘋婆子也是無人不信的。

當鐵鏈**的聲音響起時,她下意識顫著貼緊了身後的牆麵,像隻陰溝裏的老鼠。

來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確認身份後便一把拎住了她的後領,不由分說地將人往外頭帶去。

至於沈菡萏不願的奮力掙紮,在對方手裏也不過是些小兒把戲。

徒勞無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