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

來人的喚聲一疊接一疊, 尾音都恨不得飄到天上去,足可見主人是多麽歡欣。

昨夜下了場細雨,枝上早開的槐花被打落些許。坐在窗邊的少女偏頭瞧去, 黃白色的槐花鋪在地上,朵朵堆疊, 叫金色的陽光慢慢染了, 匆匆跑來的客人卻沒什麽惜花之情, 歡快地踩在上頭, 折出一道道細影:“歲歲!”

一晃近四年,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夏景。

安親王府的小姑娘已然不複初見時的圓潤,卻依舊可愛,也仍然黏人得緊。

都不等丫鬟動手, 她便輕車熟路地掀開了外頭的簾子, 門上夾著的艾葉被風吹落兩片,像狗狗般巴巴地便湊到了窗邊矮榻, 然後伸手一掏,拿出了揣在袖口的琉璃罐。

“蝴蝶, 給歲歲。”

在旁打著扇子的青棠頓了頓,手上的力道不由大了些。

一縷縷涼風吹過, 薑歲綿戳了戳人的眉心,無奈道:“珠珠, 你就不嫌熱的慌麽。”

她瞧著都熱。

少女側過身, 又喚來秦媽媽給人浸濕帕子擦上一擦, 這才打量起捧到她跟前的罐子。裏頭的蝴蝶不多, 也就五六隻左右, 卻都生的漂亮, 顯然是被人精挑細選過的。

“不熱不熱,”已是潯陽郡主的珠珠紅著臉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歲歲喜歡,我再去捉些給歲歲。”

隻覺熱氣襲人的薑歲綿微歎口氣,拿起一角蜜瓜便遞了過去,“很好看,這些便夠了。”

本在開開心心啃甜瓜的潯陽郡主腮幫子微鼓,眉眼間帶了點愁色,“歲歲怕熱,我都沒法帶你出去玩,再這麽下去宮四他們都要把歲歲搶走了。”

雍淵帝頭一回費心養崽,萬事都是摸索著去做,雖然點了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做跟班,卻仍覺不夠。

欺負她的人身後都有四五個狗腿子,哪怕是打架呢,一個也顯得她孤零零的,半點威懾也沒有。

就這樣,還沒等珠珠從獨占小仙女的快樂中回過味來,就發現自己的競爭對手從柿子便成了一籮筐的人。

她就好似那海裏的豚魚,好不容易發現了顆亮晶晶珍珠,轉眼就發現四周都是凶惡的鯊。

甚至因為敵方勢力過於雄厚,歲歲又隻有一個,她想幫她揍人還得按順序輪。

不知道是不是被氣著了,快四年的光景,珠珠愣是沒把其他人的名字給記對過一次,後來更是連名字都不喊了,直接按對方序齒論。她口中的宮四,便是鎮國公府上行四的嫡公子。

潯陽郡主磨了磨牙,恨恨地又咬了一口蜜瓜。薑歲綿看得好笑,正待安撫,門外候著的丫鬟便走進回稟道:“姑娘,賢妃娘娘身邊的嬤嬤來府上了。”

她這邊正通稟著,那廂宮人已經小心掀了竹簾進了屋。

來的也是個熟人,正是賢妃手底的菱嬤嬤,但那樣子卻比當初憔悴了不少,像個失去倚仗的悵獸,畏縮許多。

菱嬤嬤一瞧見少女那張緋色傾人的臉,腦子裏就不由浮現出司教司裏那浸滿鹽水的細藤。她不由顫了顫,才勉強穩住聲道:“這天漸漸熱了,主子知道姑娘最是受不住熱的,正巧娘娘得了太後賞的冰,便緊著派奴婢來接您了。”

珠珠連手裏的瓜都顧不上了,隻氣鼓鼓地瞪著這個來跟自己搶人的宮女,猛地擺手:

“不去不去,不就是點冰嗎,父王屋裏裏多著呢,過會我就讓人把它們都送過來,歲歲才不進宮呢。”

進了宮她就不能跟著了,她才不要。珠珠哼唧著,不自覺地又往少女那貼近幾分。

薑歲綿似乎被說服了般,叉了塊沒多少涼意的瓜,動作慵懶,毫無要動身的跡象。菱嬤嬤瞧著,心下不免添了些焦急。

她現在是萬不敢再動什麽歪心思的,娘娘時不時命人來接不說,連曹公公也對對方恭謹得很,倒是叫她有些害怕了。

那可是在今上身邊伺候的人。

不過無論如何,薑歲綿她是萬萬開罪不起了。

可主子那又正等著她的差事,這該怎麽辦才好?

菱嬤嬤心思轉了幾遭,才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向著那廂沒什麽反應的少女擺明了殺器:“娘娘宮裏可不是尋常的冰,聽聞是將冰混著果肉搗碎了,又摻上蜜糖、紅豆等物才製成的“刨冰”,跟往日的冰酪都不大相同呢。”

“太後攏共才賞下那麽一小碗,都叫娘娘給姑娘您留著了,還有新的頭麵釵環...”

在聽到“刨冰”二字時,薑歲綿的神色不由微頓了下,但很快就又恢複了之前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正說著話的菱嬤嬤自是未曾察覺。

她嘴都要說幹了,才聽到人一句:“那便去上一去罷。”

愈發炙熱的陽光灑在屋簷上,青棠打著傘,仔細地將人送上了馬車。而珠珠攥著薑歲綿塞自己懷裏的玉白小扇,在心中又給賢妃記上了一筆。

在宮裏還要截她的胡,好氣。

至於賢妃名下一間胭脂鋪子不小心被脫韁的馬匹衝撞,那便是後話了。

不過潯陽郡主不知道,被人從她眼皮子底下奪走的少女並未成功抵達永寧宮,而是中途拐了個彎,到了養心殿。

薑歲綿看著近在眼前的帝王,隨意在案邊選了個位置坐下。

就是神色懨懨的,像隻趴窩的兔子,提不起什麽興致。

雍淵帝放下筆,抬眸望她。小姑娘今日穿了件水綠小繡襦裙,蠶絲薄紗,裙擺處用茶白絲線纏了銀絲繡了梨花芙蓉,行時裙角層層疊疊,步步生花,襯著人那張未多施粉黛的臉,透著絲絲動人心魄的美。

精心護著的花總是要開的。

雍淵帝定定看了人幾眼,“在想什麽?”

他是知道緣由的,不然也不會派曹陌把她截過來,連賢妃的宮門未曾入。

可他仍是出言問了。

薑歲綿支著腮,小小地歎息了聲,“聽嬤嬤說太後娘娘賞了賢妃一大碗刨冰,就等著我就用呢。”

她長籲短歎的,旁邊的曹陌覺出幾分意味來,笑著接話道:“姑娘身子骨弱,又傷了元氣,用不了那些個寒涼辛辣之物,賢妃娘娘卻是不懂的。”

曹陌心道,賢妃哪裏比得上他們今上用心?

聖上無論身處何境地,也總會抽出一分心思來放在眼前這位主兒身上。也不為別的,就隻是因著那副養身的湯藥罷了。

不過這些卻是不好直言的,他笑笑也就過去了。

薑歲綿眨了眨眼,百無聊賴地晃著自己腰間的禁步,又歎了一口氣。

她本來還以為能嚐上一小口的。

小姑娘這正惦記著那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冰,這廂宮人已拿來了她慣用的筆墨置於案上,一本翻過小半的字帖攤在了她跟前。

小兔子更焉了。

一下連自己惦記著什麽都忘了。

她抿了抿唇,才伸出手猶豫著比了個數:“今兒個隻寫一頁好不好?我手酸的聖上。”

曹陌看著敢和天子討價還價的人兒,笑了。

想當初選跟班替姑娘揍人,人倒是選好了。那些個清貴子弟有能文的,有能武的,有能文能武的,家世也都不低,一溜兒過去最合適打群架了。

唯一的問題是...姑娘是個不愛動彈的性子,一群子跟班毫無用武之地。

但山不來就我,我便就山。

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他們開始輪流去薑府作客了。

可到了薑府之後,該做些什麽,就變成了擺在他們跟前的另一道難題。

自己有何拿得出手的呢?

文、武。

不過這武,在一群人的仔細思量下,被一致剔除出他們的考慮範圍內。那就隻剩下一個了。

隻是論史書經義,又有誰比得過前些年殿試上被今上點了狀元的薑大公子呢,兩方就這麽你來我往的對上了。

結果最後聖上聽聞此事,親手截了胡,連練字的字帖都是今上禦筆親書。曹陌至今都忘不了小姑娘當時那震驚的小模樣。

這要是換了其餘幾位皇子,任誰都怕是要高興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也就薑姑娘一人,握筆寫著寫著還能在今上懷裏睡過去,真真是個嬌氣的主。

曹公公這麽想著,視線不自覺地向明黃桌案瞥了過去。

將三頁磨成了兩頁的少女倚在案邊,委屈巴巴地寫著,而帝王端坐在距離她僅一臂遠的地方,朱筆漸落。

許是碰上了難寫之處,少女皺了皺眉頭,熟稔地便往旁邊靠了過去,被她攪擾的人麵上不見分毫慍怒之色,反而是一閃而過的愉悅。

曹陌低斂著眉,嘴角的笑意卻分明的很,直到被雍淵帝揮手招至身側,他方才收斂了幾分笑意,恭敬地附耳過去。

雍淵帝微側過身,輕聲耳語。曹陌聽完,下意識朝不遠處正和狼毫掙紮著的薑歲綿那瞥去一眼,然後才弓身退下。

小半刻鍾後,一碗泛著涼意的荔枝呈了上來,上頭還帶著些許水漬。

是仔細用井水湃過的。

放置在四角處的冰漸漸融了,絲絲清涼伴著細風搖曳而過,落在書頁上,翻過一頁又一頁。

等小姑娘再抬起頭時,一顆剝好的荔枝便這麽遞到了她唇邊。

冰涼多汁的果肉在嘴裏爆開,都沒看清楚是什麽就嗷嗚一口的薑歲綿頓時就清醒了。

哪還有原先那副焉噠噠的樣子。

帝王那隻握朱筆的手此刻正隨意從碗中拿了顆新的,指尖微微一動,外頭的果殼便完整地落了,裏頭那層白色的薄膜卻依舊完好無損。

直到被吸引而來的小姑娘張嘴咬下,才在觸到她唇的那一刹倏地破開。

一本半開的奏章在雍淵帝手邊放著,看著就著他的手吃的正歡的小姑娘,帝王的眉目間多添了幾絲溫和,隻是在將目光移回奏折的那刹,他的視線忽而有那麽一霎的停頓。

可不過轉瞬,便又恢複如常,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一連喂了五顆,雍淵帝才給侍在那兒的內侍分去一眼,曹陌斂著眉,輕車熟路地將碗從禦案上挪開了。

“唔。”薑歲綿含著清甜的荔枝肉,含糊著道:“債,再來一顆?”

自是沒有了的。

濕帕從修長的指骨上拭過,雍淵帝望著尤不滿足的人兒,似是隨口一提地問了句:“薑卿上折說想回鄉祭祖,歲歲也要同去麽?”

小姑娘的注意力被他輕而易舉地帶偏了去,乖乖點頭。

闔府都去,她當然要和父兄一起。

“張太醫說我身子養得極好極好,坐馬車哪怕路遠些也無礙的。”

“極好”二字被薑歲綿咬得甚是清晰,就差沒把“不用再喝藥”這幾字刻在臉上了。

雍淵帝眸光暗了暗,卻是沒有再開口。

作者有話說:

祭祖=離京=離開聖上

邏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