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傘蓋惹眼, 那廂的蕭祿也一眼瞧見了他們,心裏一慌,站直身子就緊忙朝儀仗的位置走了過去, 連手上的劍都給忘了。

“父,父皇。”

他劍尖上勾著的蝦未曾被紮透, 蝦身弓著, 打在劍身發出啪的一聲, 蕭祿這才一驚, 慌不擇路地把劍給扔在了地上。

“哐當——”

雍淵帝淡淡地將投往亭中的目光收回,隨後才分了一絲眼神給蕭祿:“二皇子因何在這?”

“兒,兒臣...”

這事說起有些繁雜。他先前聽手下的人回稟說,近些日子時常瞧見有太醫往玄都閣的方向去。

若說身份地位,蕭祿自認那儲君之位隻有蕭祈還有能力與他爭上一爭。

一個無母家權勢可倚, 又不得父皇在意的弟弟, 他素來是不放在眼裏的。但後來一經打探,才知父皇不僅命太醫給蕭祚診脈, 甚至還賜下了療傷聖藥。

老三那個祚字...

蕭祿思來想去,還是決心往玄都閣走上一遭, 結果今日他剛到外頭的桃花林,就...

二皇子低垂著腦袋, 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隻覺得父皇的視線輕落在他身上, 卻是重於山石, 讓人喘不過氣, 更別說隱瞞什麽了。

他不像蕭祈那樣被父皇帶在過身邊處理政事, 偶爾得了些許差事, 也是不值得提些什麽的, 此刻叫帝王如此打量,他額上不禁湧出了些冷汗。

侍候的宮人自不敢搭話,四周靜得隻餘下風吹過池麵的細微響動。荷葉上半藏的花苞微晃,躲過一劫的魚兒在葉底遊著。

小姑娘慢悠悠站起身,扇麵下的流蘇穗子輕輕打著:“二殿下見我不好摘那蓮子,就自告奮勇留下來,入水幫我摘去了。”

靜謐倏地被打破,二皇子還沒想明白少女是怎麽有膽子在父皇跟前插話的,聽完話中內容卻被氣得險些一個倒仰。

“我分明——”

什麽叫自告奮勇,他分明是被她給算計了。

若說最開始他的確是動了些向她示好的心思,可眼下二皇子明白了,此女心機深沉,還不如直接下絆子的好。

當初林婉被罰,罪責全落在榮妃頭上,趙、林兩家就此交惡。蕭祿對那位林家女雖連喜歡不喜歡都談不上,但好歹對方也是被內定於他的,哪怕是個玩意,那也是刻上了他名字的玩意,怎麽能叫人落了他的麵子?

等從榮妃口中得知事情“真相”後,蕭祿可算是將罪魁禍首記在了心裏。

他原本是想先折騰折騰人的,可在看到她的樣貌時卻是換了個主意。

二皇子見過的女子不少,可無論哪個拎出來和對方一比都好似雲泥。草木精靈,妖鬼惑心,又哪裏比得過仙人墜凡。

怪不得賢妃每次召人入宮都看的緊,叫他沒多少動手的機會。

光折騰有什麽用,賢妃不是想要她做大皇子妃麽,那他就引她上鉤,等得手了,再狠狠拋下,這才算一報還一報呢。

誰知她要求這麽多,女子不都是隨意哄哄就好了的嗎?

薑歲綿往外走的動作一頓,小丫鬟手忙腳亂地打起傘,擋住水榭外的日光。

少女歪過頭,眉眼裏帶著些許困惑,似乎對蕭祿的話十分不解:“分明什麽,難道不是殿下自己說要替我摘蓮蓬捉蝦的麽?”

二皇子:“自然不...”是

小姑娘眨眨眼,無聲說了幾個字。

她唇色薄粉,依稀可辨得是“林家”二字。

“自,自然不錯。”蕭祿深吸一口氣,把先前的話硬生生給憋了回去。

青棠垂著眼,試圖掩住不斷**的嘴角。

二殿下哪會主動入水給她家姑娘摘蓮蓬呢?分明是被姑娘用林姑娘落水一事威脅的,說榮妃娘娘把人接進宮來,又不好好看護,讓人不小心掉進了水裏。

不過若不是二殿下先跑過來對姑娘說些胡話,她們姑娘大抵也不會提起這事,偏二皇子居然還真就這麽被嚇住了。

反正姑娘是沒錯的。

小丫鬟暗暗在心裏嘀咕道。

她哪裏知道蕭祿剛得了蕭祚受寵的消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得到雍淵帝看重,當下是半點岔子都不敢出的,自然就被薑歲綿給拿捏住了。

“嗯,殿下記得清楚便好。”少女瞧了眼明黃大傘下大片的暗蔭,自然地挪了挪步子。

雍淵帝微垂著眸,將小姑娘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本冷厲的眸子霎時溫和許多。

躲掉了直射過來的日光,薑歲綿將扇子抵在頜處,望著蕭祿那副氣到臉紅又無計可施的憋悶模樣,盈盈笑著,有恃無恐地又給添了把火:

“那殿下肯定也不會忘了,你先前還答應說要替我將這些撈上來的蓮蓬都給剝了吧。”

實則半個字都沒答應過的蕭祿:“……”

雍淵帝看著兩人間的交鋒,未置一詞。

*

小半刻鍾後,蕭祿抱著一簍子的蓮蓬,咬牙切齒地在荷花池邊剝了起來。

雍淵帝端坐在水榭的石椅上,將小姑娘往外頭那邊傾的身子給按了回來:“歲歲眼下又是不嫌熱了。”

之前來宮裏是連動都懶得動彈,現在不用回府了,卻是成天往外頭跑,還摘起蓮蓬來了。

“那還是嫌熱的,”薑歲綿乖乖坐回,輕搖著頭,聲音嬌嬌的:“可這不是有二殿下麽?”

她指使起人來分外隨意,一點也不避著,像是關係熟稔之人才有的親近姿態,雍淵帝沒說什麽,眸光卻倏地一沉。

他今日著的是一身煙色常服。現下坐在水榭中,與端坐於龍椅之上時又有些不同,周身的冷色似乎被削弱了些,仿佛仙人入世,多添了些平易近人。

雍淵帝伸出手,撥去少女黏在額前的碎發,聲色平淡:“他倒是聽你的。”

這個“他”指的是誰自不用言明,曹陌在旁站著,不知怎的心尖突然顫了下。

薑歲綿沒聽出什麽,答得那叫一個隨意自然:“我手裏握著他的把柄,二殿下自然要聽我的,才好叫我不跟聖上告他的狀。”

雍淵帝神色微緩。小姑娘暗地裏那些小動作本就逃不過他,依著那“林家”二字帝王就將事情的始末猜出了泰半,但他仍是開了口,問上一句:“什麽狀?”

薑歲綿眨了下眼,“二殿下應諾幫我剝了蓮子,按理說我便不該告訴聖上了的。”

話一落下,小姑娘將手攤平,向上朝著,迎著雍淵帝看過來的目光,理直氣壯地開了口。

“一諾千金,聖上給我些金啊銀啊的,抵一抵,我就都說給聖上聽。”

剛剛還心有不妙的曹陌:“...咳。”

雍淵帝聽著也忍不住笑了。

他屈起指骨,在少女白嫩的手心上敲了兩下,“歲歲要向朕告狀,還要朕付你千金,嗯?”

薑歲綿偏偏腦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好像是貴了點,那不要金子了,聖上給我塊好木頭罷。”“半人高的就行。”

她抬手簡單地在他身前比劃。薄綠外裳下,淡色披帛微展,再配上腕處的青綠手釧,清麗得似夏日枝頭綻出的菟葵。

雍淵帝定定看了瞬,緊接著他猝不及防伸出手,於刹那間扣住了小姑娘的袖口。

許是知曉他不會傷著自己,薑歲綿怔了怔,卻沒有往回縮。

雍淵帝的指腹從袖口的霓裳絲上掠過。

薑歲綿正想開口問些什麽,卻聽人先一步道:“尚衣局送的牡丹宮裝不得歲歲喜歡麽,為何輕易叫她人穿著了?”

“牡丹宮裝?”

他們不是在說木頭嗎?

小姑娘愣了會兒,連手都忘了抽回,等她好不容易將那身衣裙跟落水的林苓對上,方才有些恍然:“我隻是讓青棠隨意尋一件給她換著罷了,總不好讓人濕著走回去。”

她的語氣疏鬆平常,還摻著些困惑,似乎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值得君王在意的地方。

兩人離得近,小姑娘一抬眸就能撞入他眼底。

雍淵帝扣在人腕處的手倏地一滯。

薑歲綿叫他扣著手,被攥住的地方存著些微的癢意,她指尖不自覺蜷了下,碎碎念道:“再說我箱子裏的衣裳不大多都是聖上叫尚衣局送的?哪怕是青棠想選些別的,也挑不出什麽來。”

雍淵帝靜靜聽著,本微皺起的眉卻驟然鬆了鬆:“嗯。”

他散了些力,言語間也變得溫和許多。即便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薑歲綿莫名覺得——

帝王的心情比之剛才仿佛要好上些許。

小姑娘不明白這種變化因何而起,隻縮了縮手,然後就將這個問題拋之腦後。

不一會兒,她又想起之前那件未竟之事:“聖上,木...”

帝王看著算計著什麽的人兒,微挑了下眉。

“歲歲想要木頭。”

他語氣裏沒有絲毫的不確定,小姑娘抿抿唇,委婉道:“也不是那麽想要,這不是聖上想聽,我又答應了二殿下麽?”

頗有幾分強買強賣的意味在。

“哦?”雍淵帝嘴角噙了絲笑,“那便讓二皇子無須給歲歲剝蓮子了可好?如此他沒將事情做成,歲歲應下的諾自然也做不得數了。”

薑歲綿:“?”

小姑娘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雍淵帝這話的意思,稍緩片刻後,少女那雙清眸一點點瞪圓了。

這樣豈不是她的蓮子和木頭都沒了!

薑歲綿猛地一下就站起了身。

可震驚至極的小姑娘忘了,自己的手還叫人輕輕扣著未曾抽回呢。

甫一起身,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便將她往前帶了半寸。自身的平衡感驟然被打破,她就這麽往前栽了過去。

雍淵帝眉心一動,原是伸出去阻擋的手不知為何有了一瞬的遲疑。

帝王常服上的玄青色龍紋,叫人撞了個滿懷。

細微的悶疼從心口傳來,雍淵帝垂下眸,指尖挾在少女小臂處,穩住了人將將往外傾的身子。

薑歲綿被撞得有些懵,那一霎的失重感叫她下意識想要攥住些什麽。

她一伸手,卻是攥住了雍淵帝腰間的螭紋玉帶鉤。

雍淵帝麵色未改,周圍的內侍卻驚得呆住了,連上前攙扶一二都給忘了。

蕭祿捧著一盤子剝好的蓮子,毫無阻礙地踏入了亭中水榭。

“父皇,兒臣...”

嘩——

盛蓮子的碗碟摔在地上,滾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