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弓...我做給二哥哥的。”
小姑娘懵了瞬, 心裏莫名生出幾分心虛,說話的聲音都比往常要弱上不少。
盡管連她自己都沒想明白這點子心虛由何而來。
雍淵帝捏著步搖的手一頓,“二哥?”
竟是做給兄長的麽, 他原以為...
“是呀。”薑歲綿微仰著的頭向下點了點,但點頭點到一半, 她兀地發覺有處不對勁。
小姑娘本想騰出隻手, 但奈何抱著弓怎麽都不好放開, 隻好悄悄努力往後挪了挪, 小聲朝人抱怨道:“聖上生的太高,我瞧得脖子都酸了。”
明明是抱怨,雍淵帝的神色反而變得和緩起來。他伸出手,按住了小姑娘頸側。
少女的脖頸白皙纖細,雍淵帝將手搭在上頭, 隻覺得自己輕輕一碰, 便會將這脆弱的小東西折了去。
“嬌氣。”
短短兩字,卻像是凝結的冰麵破了冰, 曹公公悄聲著人搬來椅子,總算是敢動彈了。
薑姑娘沒察覺, 他卻是有所體會的,帝王威勢下那種刻入人骨子裏的驚懼感。
屋內幾處都放著冰盆, 與薑歲綿初次來時相差已是天壤。
雍淵帝指尖偏涼,雖收了力道, 可小姑娘仍是覺得痛, 忍不住往旁邊躲了躲。
不過仰了一會頭, 哪怕她身子嬌了些也不該這麽疼的, 但奈何薑歲綿這陣子為著磨出那把反曲弓費了不少功夫, 自是哪哪都疼了。
雍淵帝眸光半沉, 一眼便看出了緣由,卻沒說什麽,隻是不著痕跡地將手指移到了人兒肩井穴處。
此時的小姑娘仍在碎碎念:“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聖上的,可是削木頭的聲音太大,在養心殿會吵著你的。”
“二哥回來便是武舉,我想做了等到時候給他當賀禮...嘶!”
小姑娘吃疼,眼睛倏地一下就紅了。
雍淵帝收回手,吃疼的小兔子連弓都顧不住了,捂著脖子不肯叫他再碰。
他將銼刀放在桌案上,溫聲道:“歲歲對兄長的武功倒很是相信。”
賀禮都備下了。
薑歲綿蹭蹭蹭地挪到離帝王四寸遠的位置,聽他提起兄長,不知想起什麽,一臉驕傲:
“我二哥很厲害的,他能百步穿楊!”
三石四石這些小姑娘並不是很懂,但這並不妨礙她誇自家兄長,連說幾百字都不帶虛的,什麽射石飲羽、箭無虛發、以一當十...
總歸所有有關於武藝的溢美之詞,都叫她安在了薑南君頭上。
雍淵帝聽她念叨了小半刻,眉間的笑意一點點斂了。
曹陌將放涼的梨水端到小姑娘麵前,笑著插話道:“東西底下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姑娘可還有其他想要的?”
“唔...”被他這麽一打斷,薑歲綿頓時忘了接下來還要怎麽誇才好。
“我要回府了麽?”她愣愣地接過綿軟的糖梨水,問。
曹公公頷首,貼心解釋道:“大殿下受了些傷,回來之後宮中繁亂難免吵到姑娘,正巧也快到殿試的日子,薑尚書前日上了請安折子來,就要回京了呢。”
“咳咳,”薑歲綿被嗆得連咳了好幾聲,剛一緩過來便急慌慌地問:“蕭祈,蕭祈他受傷了?”
都直接把人送回來了,那豈不是傷的很重?
曹陌隻是隨口一提,好將話題岔開,但沒料到小姑娘的關注點卻並非薑淮,反而對大皇子受傷一事反應如此之大,不禁頓在原地。
這幾年也沒見姑娘和大殿下有什麽親近的呀,怎麽...
“說是巡查溝渠時不慎暈了過去,磕到了頭。”卻是雍淵帝答的。
他神色有些淡,“歲歲擔心大皇子?”
薑歲綿有些心虛地眨眨眼。
她是不擔心的,甚至還想讓他傷的更狠一些才好,不過聖上看起來倒是有些不悅。
也是,蕭祈身為皇子,自然也是得了他在意的。
更何況上輩子今上還立了蕭祈為太子,就更不一樣了。
“磕到腦袋,還是得叫太醫好好瞧瞧才是。”她總不好在他跟前說些不好聽的話的。
雍淵帝的神色愈發淡了。
原是還喜歡著大皇子嗎?
帝王垂眸望著不遠處的小姑娘,心緒是難言的繁複,他沉默片刻,回了一個“嗯”字。
薑歲綿咬了口梨肉,心道果然,一提及蕭祈的傷勢,聖上更不愉了。
她敦敦地把糖水喝完,飛速挪下榻,小聲道:“我去摘些桃子給娘親和珠珠她們帶回去。”
再不走,她怕要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雍淵帝眸光微沉,手中的瓷白茶盞之上多出一道細小的裂紋。他微抬起眼,對著已跑到門口的少女輕聲喚了一句:“歲歲。”
“嗯?”薑歲綿乖乖回眸。
雍淵帝:“下次不準再用糖葫蘆應付。”
應付什麽?他沒提,薑歲綿卻是福至心靈般懂了。
小姑娘怔了下,還是重重點著腦袋應了下來。
雖然她覺得那不是應付,她最最喜歡糖葫蘆了。
她一心想溜,卻沒發覺自己原先猛的一疼的脖子此刻非但不痛了,連之前的酸勁都緩解了許多。
在跨過殿門的那刹,薑歲綿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兀一回頭,“聖上...我阿娘這些時日都沒有寄信過來麽?”
都上折子了,總該一同帶著才是。
麵對困惑的小姑娘,帝王神色如常,淡淡道了句:
“或許是薑夫人寄過來時路途太遠,不慎遺失了。”
小姑娘聞聲下意識點了點。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她怎的莫名覺得有些耳熟呢?
始終沒有想明白這份熟悉感從何而來的小兔子晃了晃腦袋,不再糾結了。
斜插在鬢上的步搖一晃一晃,漫天桃花開著,小姑娘的背影很快便沒入桃林,再也尋不得。
雍淵帝將茶杯放回宮人手裏,定定看著那把被主人留下的反曲弓。
哪怕是慌忙之際鬆的手,它也仍舊是被好生放在榻上的。
曹公公侍在帝側,仔細覷了眼他的神色後,忍不住道了句:“如若姑娘見過聖上習武時挽弓的樣子,定然就不會這麽誇薑二公子了。”
曹陌甫一說完,猛然意識到什麽,刹時低下頭,請罪道:“奴才失言。”
他也是豬油蒙了心,怎麽糊塗到敢拿今上和薑家公子去比呢。
大太監屏著呼吸,半字都不敢言,可轉眼數息過去,他卻並未聽到帝王對他的發落之語。
曹陌定了定,小心抬眼望去,卻見帝王指中多了一物,通體泛著令人心悅的金紫色。
而屋內軟榻之上,早已沒了那弓的身影。
紫檀堅硬無比,質地卻極輕,雍淵帝將其握在手裏,神色平淡地拉開了弓弦,似乎不過是隨意一動。曹陌見狀卻是心頭一緊。
鋪天蓋地的威壓在玄都閣內蔓開,叫他恍覺天地都刹時失了色彩。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他們主子的武功究竟高到何種地步呢?曹公公也說不上來。
他隻知曉,眼前的帝王在曾尚且不及弱冠的年歲,一箭破城門。
玄都閣的一角放著箭袋,箭身上還刻著官場銘文。宮中設有校場,尋來幾支試弓並非難事。
雍淵帝從中擷取過一支,輕搭於弦上。曹陌順著箭尖望去,隻看見了方圓數裏,滿地桃花。
帝王搭在羽箭末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下。
“哢嚓。”精鐵所鑄的箭頭倏地憑空斷落,砸落在磚石之上。
那木製的箭杆卻毫發無傷。
*
“歲歲!”
薑歲綿這廂從玄都閣出來,還隻剛入桃林,便碰上了安親王世子。
小姑娘三天兩頭去一次玄都閣,他和宮四幾人也都是清楚的,故而先前沒能在養心殿瞧見她,世子才會來此處尋人。
望著不知為何心情很是愉悅的小姑娘,蕭饒安亦步亦趨地跟在人後頭,往桃林外走,“歲歲要幹嘛去?”
“去摘桃子。”薑歲綿噙著笑,桃林裏四處搜尋著。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她很快就找著了那棵與眾不同的桃樹。
這桃掛果的久,一個多月過去,上頭的桃子瞧著比初見時似乎愈發紅了幾分,想來是更甜了。
不過除了桃樹,薑歲綿她們還尋到了其他的東西。
桃林僻靜處,二皇子捏著拳頭,拎著一人的領口,神情不善。
蕭饒安下意識抬起手,蒙在了小姑娘眼前,然後抬頭望天:“我什麽都沒瞧見。”
他視線繞了個圈,又等了等,方才湊到少女耳邊悄聲念道:“歲歲,我父王說了,遇到家世背景比自己大的能避就避。”
尤其是有關聖上的。
不過有句話蕭饒安沒說,自從上次打完葉子牌後,他總覺得聖上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雖然他一見到雍淵帝依舊會腿軟。
“等他們打完架走了,我們就去摘桃子。”他還惦記著小姑娘所說的桃。
“嗯...”薑歲綿頓了頓,有些無奈地將小世子那遮得並不嚴實的手扒了下來,“我覺得已經避不開了。”
此處靜得很,看二皇子那眼神,當是聽全了她們的對話的。
而那個被他抵在樹上的人...“三殿下?”
蕭祿煩厭地抽回手,三皇子猛咳幾聲,左手扶在樹幹上穩住身形,然後才抬起頭,衝著不遠處的少女虛弱一笑。
“薑姑娘。”
“薑姑娘要去摘桃子,可著人拿木梯了?”
桃花從蕭祚肩上飄下,他淡淡笑著,仿佛剛剛險些挨打的人不是他一般。
蕭饒安怔了瞬,有些驚訝,薑歲綿倒是不意外,搖了搖頭。
“沒有。”她不打算自己動手,自然也用不著梯子了。
蕭祚卻是不知,“我過會便讓櫸木給姑娘送來。”
小世子聞言,也顧不得心中困惑了,急忙接話道:“我樹爬的極好,我給歲歲摘就是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圍在少女身邊,蕭祿見狀,冷冷嗤了一聲。
“不過是摘個桃子,竟也要這麽個陣仗。”
薑歲綿尋聲瞧了他一眼,“二皇子是又想自告奮勇,替我去摘一簍子桃了嗎?”
“你——”蕭祿喉頭一哽,又憶起那日荷花池畔旁成筐的蓮蓬。
他本就在氣頭上,薑歲綿這話更是不吝於火上澆油,回懟的話轉瞬便要脫口而出。但蕭祿對著小姑娘那張臉,氣息卻驟然一弱。
二皇子沉默半晌,脖子都紅了,卻隻硬生生憋出一句:
“反正單憑你自己,是什麽也摘不到的。”他現在可沒把柄落她手上了。
薑歲綿嘴角一抿。
她之前可是摘過的。
雖然用了三皇子的梯子就是了。
她還未開口,時刻謹記自己跟班之責的世子當即就徹底忘了自家父王的叮囑,跟二皇子嗆起聲來。
被迫遊離戰局之外,小姑娘無聊地仰起頭,望著那棵離她不足三米遠的桃樹。
她細瞧了一會兒,被顆紅潤潤的蜜桃吸引了視線,抬腳便往桃樹底下走去。
“咻!”
剛來到樹下的薑歲綿看著直勾勾砸到她懷裏的桃子,緩緩地眨了眨眼:“?”
爭的你來我往的二皇子兩個:“???”
蕭饒安率先回神,跑到小姑娘身邊,驕傲地微抬起了下巴。他雖還保持著基本的理智,沒有炫耀的過於明顯,可那眼裏的得意卻是藏不住的。
“……”“不過就是正巧熟透了而已。”蕭祿梗著脖子,冷冷道。
薑歲綿思忱片刻,抬腿往右邊小小微挪了一步。
頂上的樹枝上正懸著顆碗口大的桃。
下一秒——
“二殿下,”少女拿起懷裏第二顆完好無損的蜜桃,朝著他晃了晃,笑顏如玉:“你剛才說什麽?”
二皇子張了張嘴,徹底陷入沉默。
她腕上的金鈴叮叮響著。而距她不遠,再未開過口的蕭祚望著桃樹枝椏上輕晃的綠葉,垂眸將神色中的驚懼一一斂去。
剛剛在空中一閃而過的...
玄都閣裏,曹公公心驚膽戰地捧著箭袋,鐵鑄的箭鉤四散在他腳下,隻覺呼吸都是冷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畔終是不再響起淩厲的弓弦聲。
一瞬千年。
屋內重歸寂靜,雍淵帝將弓放進長箱,淡淡喚了句:“曹陌。”
“奴才在。”
“吩咐內務府,去各處尋些桃樹移養於養心殿旁。”
“啊?是。”曹陌頓了頓,弓身應是。
帝王望著半開的支摘窗,指尖輕挲。正當曹陌以為他再沒有其餘吩咐之際,卻驀地又聽聞了句:
“這兩日讓女醫拿了藥,給歲歲塗了。”
大太監下意識應答下來,轉瞬卻驚訝地瞪大了眸。
姑娘她...是何時傷著的?
作者有話說:
聖上射出的箭,都是失了箭頭的
*
論那莫名的熟悉感
“朕的信呢?”
“信...或許是小白送的時候風太大,被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