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聲, 皆無應答,禪房的門卻是被直接叩開了來。
禪房內,唯餘一蒲團靜靜擺在正央。
住持愣了一瞬, 然後便轉身尋起什麽,小半刻鍾後, 他終於在一方屋簷下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僧人站在那, 手裏的佛珠串輕輕滾著, 一顆連一顆, 似有定數。他眉色霜白,眼下也依舊有著象征歲月的紋痕。
一如數十年前,他的模樣。
“師叔祖,簽王...”
住持話剛開了個頭,卻又驀地停住了。
若非已經知曉, 閉關參佛數年的人又怎會出現在此處呢?
住持斂言行了個佛禮, 隻默默地將手中之物遞了過去。
墨色竹簽上篆著的並非尋常簽文,甚至無關姻緣。
竹骨涼潤, 骨長三寸有餘,卻隻在中心處簡單地刻著由梵文所書的“簽王”二字。
盛雲寺八十一個簽筒中, 唯有一支,連寺內諸人都不知它到底在何處。
自他任住持起, 便再未見過這簽。
許多年前,盛雲寺的香火比此時鼎盛得多, 隻因先帝信佛, 又有師叔祖坐鎮於此, 可後來...
年邁的僧人閉了閉眼, 在心中默念了幾句佛, 方才睜眼, 看向那廂正望著什麽的人。
師叔祖...究竟在看什麽?
他順著他慈悲的目光看去,卻隻依稀看到了一階隱隱約約的山梯。
那是下山的路。
“在看大雍的“緣”。”
住持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將心裏話問了出來。可...
“緣?”
屋簷下,僧人將竹簽從他手裏接過,滿目皆慈悲。
“累世功德,換得一念緣生。
“阿彌陀佛。”
*
山底,在刻有薑氏徽印的馬車跟前,虞氏直直地朝著階石的方向望著,終於——
“娘親,大哥,二哥!”
薑歲綿快步走下最後幾階山石,然後徑直撲到了人懷裏,有些心虛地軟聲道:“阿娘是不是等我等很久了...”
現下四周都沒什麽人了,馬車更是孤零零隻餘下了尚書府的。
虞舒擁著她,如水般的美眸裏總算摻了些笑意:“未曾很久,隻是各府聽聞有宮中貴人來此禮佛,封了山,怕驚擾了娘娘,這才走的急了些,便顯得這兒有些空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帕子,給人在額上擦了擦,“歲歲在禪房歇息,大抵通傳的人也輕易注意不到那兒,晚些也是應當的。”
不過小姑娘的關注點顯然不在她後一句話上。薑歲綿眨了眨眼,困惑道:“娘娘?為何是娘娘?”
宮中貴人...不是雍淵帝嗎?
小姑娘麵上的意思過於明顯,虞舒怔了怔,又看了眼四周,方才搖著頭道了句:“不可能是聖上的,總不過是那幾宮罷了。”
薑夫人沒說出口的是,她先前所猜的禮佛之人正是賢妃。
如今大皇子病重不醒,正巧歲歲又久不下山,如此巧合下,賢妃倒是最有可能的那個。
但看小姑娘這模樣,想來應當不是。
又或許兩人並未碰上。
說來也奇怪,若說禮佛,宮中原就設有小佛堂,何須如此大費周章來盛雲寺裏。可若不是四妃,又有誰有那個仗勢封山呢。
至於皇座上那位...
虞氏伸手去解少女耳後的麵紗,似教導一般與滿眼疑惑的人兒輕聲言道:“當今不信佛的。”
“更何況如今浚縣大旱,今上政務繁多,你爹爹此刻都怕是仍在朝中與眾臣議事,聖上又怎會親臨盛雲寺中呢?”
他親臨了,她還蹭了他的轎輦呢。薑歲綿眉睫顫了顫,腦中似乎隱隱約約地閃過什麽。
不過沒等她將那一點點不對勁的尾巴抓住,那廂的虞舒看著自己手中的線,不禁出言問了句:“歲歲的麵紗,何時係得如此之緊了?”
薑南君此時正撐傘站在一側,聞聲正要看去,虞舒卻已掐住絲線末尾,稍一用力,將白紗給扯斷了。
“南君下次不要再係這結了,如此複雜,你妹妹若想自己解開都有些難。”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再怎麽折騰麵紗都不會掉。
可這掉了麵紗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落了便落了,有時又焉知不是一件好事呢?
見多識廣的虞氏暗道。
她將手中紗隨手遞到二兒子手邊,又牽起怔怔出神的小姑娘,一同往馬車那走,“下山一番,歲歲定是累了,我們回府。”
薑卓卿默默伸出手,掀開了馬車的簾麵,而他身側的小廝洗墨也機警地搬過圓杌,好讓人踩上去。
唯獨薑南君看著麵紗後的完好無損的繁結,有些愣神。
他當初是這麽係的嗎?
他還未深思,正要坐上馬車的薑歲綿看著前室放著的幾方木匣,出聲問:“怎麽突然多了這麽些匣子?”
她記得來時這還空空的。
“傅家送來的賠禮。”知曉她不解,虞舒便特地多解釋了幾句:“傅家姑娘的未婚夫不知怎的在山上受了傷,被傅姑娘尋人抬了下來。這事原也與我們無關,可對方不知怎的,竟口口聲聲說是你哥哥打了他...”
“後來事情鬧大,傅府便送了這些匣子過來。”
自幾年前傅大人不知因何受了聖上訓斥後,傅府便一日不如一日,自是不敢與她們結怨。
虞舒微皺著眉,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離奇之事,而洗墨扶著車轅,聞言也不禁多嘴道:
“公子下山前一直在殿中守著,其他家也是瞧見了的,我們與他無冤無仇不說,就是有仇,又哪有什麽時機對他動手?就這般荒誕的話,傅姑娘偏生還真信了,非說要討個公道。”
小廝臉上漸漸帶了些憤憤之色,可不知又記起什麽來,他表情逐漸變得有些難言,憤慨的意味沒那麽重了,反倒添了幾分好笑,像講樂子一般講給薑歲綿聽:
“姑娘是不知道,那人被抬下山時一直痛嚎著,跟受了多大的傷似的,逮著咱府上不放,誰成想後來二公子找來大夫一瞧,他身上半點傷都沒有,全是裝的。最後傅家夫人看不下去,讓人將他抬走了,不多久這些匣子就送了來。”
小姑娘聽完,清潤的眸子眨了兩下,緩緩插了句:“那個受傷的人,他叫什麽?”
“好像是叫方什麽,”洗墨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頓了頓,方才答話道:“似乎還是位進士來著。”
“不過這位郎君裝的倒是挺像的,疼得像是五髒六腑都叫人捏碎了一般。”
那是因為他是真疼...
薑歲綿沉默地坐回馬車裏,一時不知道該做出個什麽表情來,視線一直在她身上的薑卓卿眸光微動。
他放下車簾,似是不經意間問了句:“歲歲在山上,可曾撞見過方家郎君?”
“嗯?”
小姑娘抿著唇,含含糊糊地應了個“嗯”字。
揍都揍完了,這要是再讓哥哥知道...
所幸薑大公子並未多問,隻頷了頷首,轉身牽馬去了。
隻是在經過自家二弟身側時,這位心思縝密的小薑大人略停了停,握緊了手裏的韁繩。
“南君,若武功足夠,傷人不留痕應也並非什麽難事是麽?”
被他問到的人一怔:“大哥的意思是——”
薑南君拿著麵紗的手頓了下,沉思幾瞬後這才答說:“倒也不是全無可能。”
“但內功到了這般地步的,整個大雍都數不出幾個,還大抵都在禁中,那方家子從何得罪的這種人呢?”
又是為何對方非要栽贓到他們府上?
薑卓卿神情若有所思,他回眸忘了眼身後的馬車,輕言道:“我隻隨意一問罷了,南君無須掛懷。”
隨即便翻身上馬,不再就此事多言。
薑二公子沒想出個結果,見狀便也跟著上了馬,輕夾馬腹,暫且將此事拋諸腦後去了。
二人如來時一般一左一右地護在馬車兩側。而被他們所護持的馬車內,虞舒隨手打開個木匣,裏頭是些釵環首飾,雖算不上多麽珍奇,成色倒也不錯。
虞氏揀起其中一個琅絲流蘇小簪,往小姑娘發上比了比。
稍打量幾眼後,虞舒略微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兒怎麽瞧都是好看的。
她將其單獨放到一邊,正要繼續挑選時,虞氏的目光突然頓在了小姑娘纖細的腰肢上。
“歲歲腰上那個紅色的珊瑚禁步呢?”
薑歲綿倚在自家阿娘肩上,昏昏欲睡,聞言又艱難睜開眼,往自己腰上瞥了一眼。
空****的,什麽也沒有了。
“許是又不小心被樹枝勾走,掉在哪了罷。”她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嘟囔了句。
虞氏點了下頭,沒多放在心上:“掉了便掉了,回府再讓繡娘給你做個新的。”
馬車順著來時的路緩緩而行,暖黃色的日光灑下,落進車轍裏,留下一路光影。
山間密林中,一頂轎輦直至此時,方才悄無聲息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而去。
雍淵帝坐進轎內,靴底卻突然咯著什麽。
帝王垂眸一瞧,紅珊瑚製成的腰飾靜靜躺在那,水潤剔透,像極了它主人那雙眼睛,顧盼生輝。
“聖上...”
宮人俯身於轎旁,低聲稟道:“宮中傳信,說是大皇子醒了。”
*
一個時辰後,勤政殿前。
守在殿外的人望見緩步而來的雪青之色,先是怔了怔,才即刻回過神來,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
這是從他受傷回京後,雍淵帝第二次見到蕭祈。
“平身罷。”他淡淡分了些目光出去,“你既大病初愈,安心療傷便是,無須再來請安了。”
蕭祈知曉,能從他父皇口中得這一句恩賞之語,已是極好。可...
在雍淵帝轉身離去之際,他身後之人徑直跪了下來,少年的膝蓋砸在殿前的磚石之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足矣可見其用力之劇。
“兒臣自知癡心,但求父皇看在兒臣浚縣之功上,賞兒臣一道賜婚聖旨。”
他額上的傷好了大半,此刻卻又垂首叩在地上,重新滲出血來。
“兒臣與戶部尚書薑淮之女乃青梅竹馬之誼,兒臣心慕於她,望以正妃之禮迎之,求父皇恩允。”
雍淵帝的步子倏地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