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請安的薑淮“啪”的一下就跪下了。

為官多年, 已深諳聖心的薑尚書心緒飛轉,幾瞬之間便將君王短短數語拆解了個徹底。

最為珍稀...

今上富有四海,試問這世間何物, 是能讓聖上都覺得珍稀的?又有什麽,當得他一個“最”字?

是皇位。

玉, 璽也。

是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四方覬覦, 群狼環伺...

如今幾位皇子日漸長成, 你爭我奪, 所覬覦的可不就是聖上身後的龍椅嗎?尤其是這個“四”字——

當今膝下,唯有四子。

更何況他來時,也已聽得大殿下從昏睡中蘇醒的消息...

至於雍淵帝言語中那些“細心雕琢”、“讓它長成了最美好的模樣”之詞,粗看起來確實與皇位有所不搭,畢竟皇位, 又怎好配上雕琢二字形容?薑淮也是愣了愣, 方才找到對應之處。

這些大抵便是指的當今之功績了。

對上了,都對上了。

想明聖意的薑大人當即就俯下身, 將頭往地上一叩,“臣, 臣惶恐。”

這等皇權之爭,哪裏是他能妄自開口的?一個不慎就是九族盡滅。

薑淮心下大驚, 深低著頭,險些喘不過氣來。

因而, 尚書大人也就未能看到, 他身後那位將他引來的天子近侍, 近乎失態地摔了自己手裏的拂塵。

原是如此。他知道今上此意為何了。

薑姑娘...

就是不知道尚書他, 究竟能不能明了聖上話中之意了。

曹陌喉頭微滾, 不著痕跡地低下眉來, 盡力掩去所有的存在感,像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了旁側。

等會怕是還要去攙薑大人,他倒也不必急著回今上身邊。

曹陌正這般想著,上座之人放下手中奏折,輕啟唇道:

“朕恕你無罪,薑卿但說無妨。”雍淵帝垂下眼,定定看著跪伏在地的臣子,“勤政地涼,愛卿還是坐著回話罷。”

侍在殿內的宮人聞言一怔。

在他們尚未回神之際,曹公公已然上手將人扶了起來,對著發愣的小太監們訓道:“還不快去給大人搬個椅子來。”

片刻後,薑淮直挺挺地坐在椅上,手裏捧著宮婢新沏好的茶,神情還有些恍惚。

他小心抬起眼,試圖覷一眼帝王的神色,卻恰與雍淵帝淡然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薑淮知道,聖上在等他給出一個答案。

一個關於儲位之爭的答案。

雍淵帝並不催他,好似有全然的耐心,哪怕薑淮再想個一時半刻的依舊無礙。

可身為臣子,又哪裏有讓主上等著的道理?

這題,尚書大人明白自己躲不開了。

薑淮顫著手,杯盞裏的茶溢出些許,打在他絳紫官服之上,他卻毫無所覺。

他緊著神,屈膝又跪在殿前,啞聲答道:“若,若是臣,必然是要護著這枚玉石,將其牢牢握於手中,不容旁人窺伺半分的。”

管他什麽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皇位在聖上手裏,聖上要如何,那便是如何,哪有旁人置喙的道理。

無論事態如何發展,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隻餘聽命於上位這一條路可走。

他叩在地上,淡暮的日光漸隱,冰鑒裏的冰慢慢抵去了盛夏的熱意,可薑淮額上還是不住滲出汗來,一滴滴砸落在堅硬的磚石之上。

若他此言並不能使當今滿意,又或是並不足以剖明衷心,那他們一府...

“甚好。”

他聽雍淵帝道。

尚書大人花了小半刻,才從這似乎極為溫和的“甚好”二字中回過神來。他愕然抬起頭,略有逾越地直視聖顏,好一會兒方才結結巴巴地道:“謝,謝聖上讚譽。”

曹陌站他不遠處,神情說不出的複雜。

薑尚書...怕不是誤會了什麽罷。

上首的人輕笑一聲,便開始同他說起災情一事,倒是再不提及那個讓他膽寒的話題了。

輕易得仿佛剛剛的問話隻是他興起之下的隨口一問。

薑淮捧著簿子,暗自長呼了一口氣。

直到日暮西山,薑尚書被大太監扶著好生送出勤政殿時,他的腿仍舊有些發軟。

“送到此處便可,多謝公公。”

曹陌微弓著身子,帶著笑的臉上甚至有幾分恭敬謙和:“大人客氣。”

一直目送到人消失在勤政殿的殿階外,曹公公這才轉過身,回了殿內。

雍淵帝摩挲著手上的淺紅小佩,頭也未抬,隻吩咐了句:

“此番叫薑卿受驚了,你帶人去朕的私庫裏挑上一些,送予他壓驚。”

大太監笑著應了聲是。

至於尚書大人得賞時究竟是壓驚,還是又受了驚,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在大太監正要離開之時,他倏而又聽得了句淡淡的:“再告訴薑卿,科舉乃國之重事,為選天下英才,莫要想些旁的。”

小東子跟在曹陌身後走著,等遠了些,小內侍看著人擬好的單子,不由多嘴問:“這些東西...是否太過貴重了?”

師父當真不會吃掛落嗎?

曹公公瞥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弟一眼,敲打道:“往後見到薑家任何人,切記把你的心給我提牢嘍...尤其是姑娘。”

雖說薑大人是誤會之下才會這麽答的,可聖上難道就當真不知,尚書此言是誤了他意麽?

曹公公笑了笑,將單上的禮又添厚幾分。

怕是未必。

小東子看著他的動作,喏喏應是。

二人帶著一整車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出了宮。而相隔數百米的慈安宮中,卻是有奴仆弓身走進。

宮殿輝煌,殿前磚石上卻有暗黃色的落葉鋪滿在地,上頭灰蒙蒙的,似染了塵。

“大皇子...醒了。”

慈悲的佛像前,一人閉目跪著,滿是溝壑的臉被皺紋爬滿,衣裳卻是大氣尊榮。隻是她皮骨相連,沒剩多少肉架著,倒有些撐不起來這華裳。

宮女低低跪在一旁,手上拿著扇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扇著風。良久,佛前的人才撚了撚手中泛著光的寶珠,似乎遺憾地道了句:“倒是命硬,可惜了。”

侍從們似是習慣了如此,隻俱垂著頭,並無什麽別的表情。

數不明香燃了幾回,空寂的殿內才又聞得一句:

“沈氏那習得如何了,讓人盯緊著些。”

她望著身前的佛像,緩緩闔上眼,若非那輕到極致的呼吸聲,怕是要讓人以為這是一具枯骨。“是時候了,莫要叫我失望才是。”

*

薑府。

這廂大皇子的禮剛入庫房,那邊聖上的賞賜便也到了。

曹陌心知這是小姑娘慣常用膳的時辰,連多兩句寒暄之語都未曾有,留下雍淵帝囑咐的話就帶著人緊忙撤走了。

唯獨留下一馬車的珍寶。

虞氏看著匣子裏半人高的夜明珠、嬰兒大小的天山雪蓮,狐疑問道:“夫君...你這是做什麽了?”“還有曹公公轉述的那句話...”

幾乎是明擺著告與他們,南君無須藏拙。

哪怕是救駕之功也不過如此了罷。

那廂的薑大人也還在怔著呢,他深吸幾口氣,有些不確定:“許是我的回答得了今上滿意?”

他愈想,愈是覺得正是如此。

“聖上,究竟問的夫君什麽?”賞賜居然如此豐厚,甚至還涉及到了南君。

虞舒不解。

薑淮往外望了眼,已然不見宮人的末微背影了。他這才牽過虞舒的手,小聲道了“皇位”二字。

“如今幾位皇子漸成,大皇子也醒了,這儲位之爭自古便是君王大忌...”

“若非為夫機智過人、善體聖意,莫說龍心大悅了,怕是都難以回府見到夫人你了。”

他攥住人的手,心有揣揣地歎道。

小姑娘拿著秦媽媽遞過來的素炸藕,一邊叉了個給身側的二哥,一邊嬌聲附和了句:“爹爹最是厲害的。”

她也沒聽全呢,但誇誇就好了。她阿爹本就機智。

薑歲綿低著頭,又吃了塊青棠手裏的菱粉軟酪。

被女兒誇了,尚書大人心裏又甜又軟,好似都要飄起來似的。

可不嘛,還好他為官多年,一下就明悟了當今話裏的意思。

虞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雖然她仍是覺得這禮過分厚重了些,但似乎也沒有旁的解釋了。

等下人提心吊膽地將東西一件件捧回庫房,他們一家子便折回正屋,繼續用起膳來。

“夫君為人臣子,自是要做個純臣。”虞氏盛了碗甜湯放在小姑娘手邊,“正好如今歲歲又對大殿下無意,皇子姻親倒是不必再考慮了。”

薑淮:“說起大殿...大皇子命人送來的那些物什怎麽回事?”

這才剛醒,怎的就巴巴的讓人送了東西來。薑大人覺得不大對勁。

席間幾人動筷的動作不由微頓,一齊朝同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被注視著的小姑娘咬著魚肉攪打製成的脆餅,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說起話來也含糊了幾分。

“或許是蕭,大皇子磕到頭,把腦子摔壞了。”她不甚在意地猜說。

他素是不喜歡她的。

明察秋毫的薑尚書仍有疑慮。“那前些年送來的呢?大殿命人送了歲歲多少回東西?”

他瞧小丫鬟拿庫房鑰匙的模樣可是熟稔的很啊。

薑歲綿眨了眨眼,喝了口甜湯壓下一壓,這才仔細思考起來。

“一,二...”

“三...”

在薑南君他們灼灼的目光中,小姑娘頓了頓,估摸著道:“十一二三回罷,我記不清了,他派來的人不收就在門口堵著,我就都讓青棠拿了然後送去佑嬰堂了。”

佑嬰堂,乃大雍為了無所倚的孩童設立的歸處。

聽到“三”字剛想鬆上口氣的夫婦二人:“……”

兩位兄長:“……”

她往日並不主動提及這事,蕭祈常在外辦差,薑淮他們又各自忙著,陰差陽錯倒也真沒注意到這些,而唯獨有所了解的虞舒也皺了皺眉。

她是知道偶爾會有東西送來的,可對賬時庫房裏的東西沒多出什麽,她便也沒多放在心上,未成想算下來居然有如此多次。

賢妃亦總是接人入宮...

大皇子,莫不是對她家歲歲有意?

虞氏手中的銀筷倏地頓住了。

歲歲自幼就追在大皇子後頭,後來突然沒了興趣,他們鬆了口氣,卻從未再在意過大皇子那邊會如何。

倒是燈下黑了。

她定了定神,輕喚道:“歲歲。”

“嗯?”正在揪鬆鼠鱖魚的少女抬起眸。

“你季姨送了些名單畫冊來。”虞舒放下筷,揮手召來丫鬟,將東西一字排開。

哪怕大皇子當真有意又有何用呢?

嬌養的小兔子去啃別家的蘿卜,她可以放手讓她去做,甚至幫著她將蘿卜挖走。

可若那蘿卜不識好歹,等把兔子欺負狠了,人走了,他又有一日方覺自己是喜歡兔兔的,故而反悔將自己銥誮長得油光水滑的,妄想吸引回她的注意,那便不是件什麽輕易的事了。

心裏已經有了計較的薑夫人指著那些丹青畫冊,柔聲道:“這是盛家三子,現任錦衣副使,這是佟家,與你大哥有同窗之誼...”

咬著筷子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嗯?”

小姑娘的父兄:“!!!”

“母親...”薑南君手一重,差點沒把手中的碗給捏碎了,“小妹年紀尚小。”

作者有話說:

《論公式和數都代錯了但卷麵得了滿分是個什麽體驗》

此時的薑尚書:深諳聖心、機智過人

(請大家記住尚書大人此刻自信的模樣,後麵要考(小聲))

*

我看到有寶貝說再不追妻就要上奏折了,屬實是吧芝芝逗笑了哈哈哈哈哈,不過聖上既然問了薑大人這麽一個問題,除了“體察聖意”的尚書大人外,寶貝應該都懂聖上此言什麽意思吧,那接下來...(瘋狂暗示)

還有聖上的姓名,嗯,聖上的名字確實一開始就定好了,不過就目前來看,無論從誰口裏說出來都會崩現有的邏輯線,所以按大綱最後應該是從太後口中說出的,不過那時候應該快收尾了昂。

謝謝寶貝們的評論與喜歡,麽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