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請。”
集英殿內,宮人或端茶盞,或引路隨行, 殿柱巍峨,士卒往來守立, 端得一派井然有序之姿。
待薑歲綿同虞氏他們一同入了座, 最開始引路的小太監便默侍在她身側, 是片刻也未曾離的。
隨著眾人相繼由宮人引入殿內, 原本有些空闊的宮殿也多了幾分人煙氣。小姑娘端坐於位上,前頭不遠就是高高的殿階,望到頭了,就是那至高無上之位。
隻是與往日不同,這次那龍椅旁多出了一把同樣華貴的椅子, 椅外有薄紗懸掛。
想來那就是太後坐的地方了。
宮樂響在耳邊, 飄飄的,讓薑歲綿的思緒也飄了起來。
這並非她第一次來這夜宴之上, 上回萬壽節,她給雍淵帝揣來了新的生辰禮。
就是有點硬, 還不如糖果子呢,好歹還能吃。
小姑娘抿抿唇, 倏地有些餓了。
正巧這時宮娥端盞上前,先是放了些茶點, 然後依次擺了好些釉碟, 裏頭的膳食模樣精巧, 魚肉都是順著紋理片成了牡丹樣式的。
虞舒看著碟上飄著的霧氣, 不自覺皺了皺眉。
夜宴事重, 這些吃食按理說禦膳房早早便要備好, 呈上來時早就涼了,這是各府都心照不宣的事。可眼下這些看起來...
怎麽倒像是剛做好的?
而且——桃花軟酥、醪糟湯圓...竟都是最合歲歲胃口的。
虞氏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她似乎錯估了賢妃看重歲歲的程度。
一旁的小姑娘可不知道自己娘親在思慮什麽,她拿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牛乳菱粉糕,塞給了虞舒。
雍淵帝未至,眾人自是不敢動筷的,私下用用點心倒是無礙。可是論在場的臣子、女眷們,又哪裏有人有這個膽量?
都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個木頭樁子才好。
被投喂的虞氏無奈地看了自家女兒一眼,也沒拘著她,隻是將身子稍側了側,將她擋在了裏頭。
等少女一小半點心用完,集英殿內已無虛席。
薑歲綿哢嚓咬下一口銀酥握,正吃著呢,倏地覺得有人將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她微抬起眸,循著那視線看了過去。
哦,原是蕭祈。
她輕易瞥開眼,淡定地又吃了一口手中的點心。
皇子席中,蕭祈定定地瞧著一個方向,良久都未曾眨過眼。直到少女朝他望過來的那刹,他喉頭滾了滾,竟是連呼吸都頓住了。
他已數不清有多少個日夜,未曾見過她了。
恍若隔世,一別經年。
他放在膝上的手顫了顫,正待起身走去,左側卻突然傳來了些響動。
“大皇兄傷好了?”二皇子叫宮人引著,在蕭祈旁邊落了座。
蕭祈的動作叫他一阻,霎時頓住了,“已無大礙。”
他思過幾日,來之前還特地換了身長裳,麵上確實挑不出什麽錯。此刻雖答著蕭祿的話,他的目光卻還頓在原處,不舍得移開半寸。
二皇子順著往旁瞧了瞧,臉上興味的笑驟然凝住了。
頓了好半晌,他才輕聲道了句:“好在皇兄不喜那薑家女兒。”
蕭祿心中難得不合時宜地生出了一點同情的情緒,可他話音剛落,卻見那邊的人將視線轉來,與他道:“二弟慎言。”
二皇子呼吸微滯,他看了看蕭祈,又看了看那邊不遠的薑歲綿,不知想起什麽,神色愈發複雜。
他還待開口說些什麽,卻隻聞得外頭的通傳太監扯著嗓子,高聲稟了句。
一時間滿殿的人都跪了下去,齊齊的請安聲在殿內回**開。薑歲綿隱在人群裏,含著塊未曾咽下的點心,粉頰微鼓。
侍在帝側的大太監仿佛聽到了句輕淺至極的輕笑聲,可等他小心抬眼望去時,卻又什麽都沒瞧見。
雍淵帝坐於高座之上,卻是與當初盛雲寺前那個好似簪纓世族的貴公子全然不同。
帝王威儀盡顯,哪怕隻略一低眸,都存著難以言喻的迫人威懾。
“太後身子不適,無需再待了。”他淡淡道。
在雍淵帝話落的那一刹,停頓的宮樂再一次奏起,縹緲的琴音被沉嚴的鍾鼓之聲取代。
與娘親一同坐回去的小姑娘舀了一顆醪糟湯圓,軟糯的皮子裏藏著綿軟的紅豆餡,溫溫的,再伴著微微酒意的甜汁,最適合因用太多點心而有些噎的時候用。
薑歲綿一邊用著,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遠處那有薄紗遮掩的華椅上。
太後設宴,太後卻沒到,就好像是今上設得似的。
“歲歲~”
“歲~歲~”
小姑娘正出著神,身旁的位置就突然一暖,不知是何時擠過來的珠珠小心翼翼地從旁邊探出腦袋。兩人借著樂聲的遮掩,就這麽咬起耳朵來。
視線被人擋了泰半,蕭祈目光一閃,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他不著痕跡地偏了下身子。
可不到半刻,卻見原本正小聲說著話的少女將目光一轉,看向了安親王的席位。
大皇子隨之望去,隻見那方端坐著的親王世子亦是直直地望向小姑娘的方向。
含情脈脈。
蕭祈的眉險些擰到了一起。
而此時的薑歲綿...
“柿子他真的可慘了。”潯陽郡主俯在人耳邊,持續碎碎念:
“平王府上的人隔幾日就要來我們府上一趟,還想著法子要見柿子,母妃說平王府裏有一個姑娘,說是外嫁女所生,後不知為何過繼給了兄長養著,年歲正好,叫晴,琴...”
“琴什麽我記不清了,”珠珠胡亂一搖頭,貼在小姑娘肩上,“反正母妃說柿子大抵是被他們看上了,想要結親,親上加親。”
薑歲綿的眼神恍惚了瞬,不知怎的又回想起七夕那夜擺在她眼前的諸多畫像來。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郡主黏著她,把後續給翻了個清楚。
她道:“後來此事叫父王知曉,他把柿子揪到書房,叫柿子仔細回憶是何時招惹了平王府的小娘子。”
“柿子想了半天,才對著父王手裏的藤條道許是還在宮裏的時候被那小娘子瞧見了,貪圖他的美色。父王聽完,連夜找匠人把王府的牆砌高了三寸,說就算天塌下來,他都不可能跟平王府結成親家。”
“就連這次來參加宮宴,父王都讓母妃給柿子挑件裹得最嚴實的。”
明明是件有點淒慘的事情,但和薑歲綿挨在一起後,珠珠說話的語氣都歡快了幾分,也就顯得她這段的悲情意味沒那麽重了,反倒是有些好笑。
就是不知這笑意裏有沒有先前她不小心出了京,而世子卻正正好留在歲歲身邊,甚至比她多吃了幾顆桃兒的緣故。
大抵“幸災樂禍”,不過如是。
席宴上已慢慢**開了酒氣,那些推杯換盞之事都與二人無關。
聽了一肚子王府“秘聞”的小姑娘望著蕭饒安身上的長裳,隻覺得有些熱。她叉起碗裏冰冰涼涼的楊梅就塞進了嘴裏,還順手給珠珠喂了顆。
小世子眼中的淚意更濃了。
珠珠含著水潤多汁的楊梅,身子挪啊挪,與薑歲綿身上那抹湖水藍色愈貼愈近。
被接連投喂了好幾顆後,潯陽郡主看著桌上擺的滿滿登登的小碟,忽而道了句:“歲歲桌上的東西,和我桌上的不大一樣。”
薑歲綿戳向楊梅的手一頓。
珠珠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殿內的樂聲卻倏地停住了。
舞妓們水袖輕展,幾尺紅綢緩緩織成一方雀籠。漫天桃花落下,配著殿內明滅的燈火,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清揚的箏聲驟起,籠中的人緩步輕移,麵上掩麵用的麵紗薄如蟬翼,將落未落,仿佛隻要人輕輕一拂袖,就能徹底窺得那紗底所遮掩著的魅色。
她踩著綢上的粉桃花瓣一點點上前,細腰輕搖,步步生蓮。
小郡主看著險些飄到歲歲身上的桃花,嫌棄地拂開了些:“怎麽突然換了人,這跳的還不如之前的那個呢,我父王新納的小妾那腰肢都比她好。”
珠珠聲音極小,薑歲綿卻是聽得再清楚不過的,原本有些出神的小姑娘忽而勾起唇來,笑得明媚燦爛。
像是昏暗的夜裏霎時點亮了滿天的燈火,星眸慢轉,月華方羞。
竟是叫人看得有些醉了。
這一幕並不獨獨珠珠一人瞧見了。早在看清那麵紗下所掩樣貌之時,蕭祈瞳孔驟然一縮,垂在身側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擔憂,惶恐,自責,還有些許慶幸...數不清的情緒摻雜在他晦暗的目光裏,再未從薑歲綿身上移開過。
已多長了幾歲的小郡主麵色驀地變得紅撲撲的,都有些發燙。她一如當初團子時般捧著臉,低聲念念:“歲歲笑起來...可真好看。”
此刻那端坐於高座之上的人,心裏也是同樣的念頭。
他輕搭於椅上的手微顫了顫,似乎在壓製著什麽。
樂聲漸隱,身處中位的女子穿著薄紗製成的紅色羅裙,向上首處柔柔一拜:“菡萏恭祝聖上、太後聖體永安,福壽綿長。”
半掩的麵紗恰到好處地被風吹去,隻餘一句怯怯惹人憐惜的:
“臣女學藝不精,望聖上寬恕。”
侍在雍淵帝身邊的曹陌直至此時,方才看清那獻舞之人的樣貌。
他眼睛一圓,險些握不住手裏的拂塵。
有大臣偏了偏身子,好奇地朝相熟的同僚問上一句:“這是哪家的女兒?”
底下的薑府眾人麵色冷凝,薑淮接杯的手一緊,盞中的酒生生灑了大半。
旒珠之後,帝王眸光淡淡,指尖輕輕摩挲著手中的青瓷茶盞。
“既知不精,還要獻到朕跟前來。”
“砰——”瓷塊四濺。
拜在階下的人膝骨一疼,直直叩在了滿地碎瓷之上。
舉殿皆靜。
可不過轉瞬,滿殿的人就齊齊埋首跪伏在地,似乎想把頭摁到磚石裏去,生怕晚了一息就會引來禍事。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薑歲綿愣了愣,才起身想要一同拜下去,一直默不作聲守在她身後的小太監卻在此時伸出手,虛虛擋住了她。
小姑娘下意識仰起頭,朝殿上瞧去。
隻見那高高的殿階之上,帝王的唇微微一動。
恍惚念得一句:“歲歲,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