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觸上簾麵的那霎, 蕭祈伸出去的手卻驟然一顫。

身後的侍從見他久久未動,遲疑地喚了一聲,“殿下?”

隨他話落, 蕭祈如猛地回神般,將目光從馬車上移開了來, 手也從尚未掀開的簾麵上縮回, 自然地垂在了身側。

仿佛剛剛的舉動隻是他興起時的隨意一動罷了。

“走罷。”

大皇子離開了。

當蕭祈一行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的暮色中時, 原本百無聊賴踩著石縫的白馬似有靈性般, 烏蹄一踏,竟是揚長而去。

後頭寬大的車身卻依舊平穩。

試探著湊近的小廝一愣,隻得怔怔地轉過頭,望向那頭的主人家。

“老爺...”

薑淮麵上神情變幻莫測,最終隻餘下一句沉沉的歎息。

薑府的大門終是合上了。

至於之後心力交瘁的尚書大人是如何跟自家夫人一起求了一屋子的佛, 那便是後話了。

而此刻, 原本已走遠了的少年卻是轉身奪了馬,左手握韁,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縱馬馳騁,直奔宮門。

不過小半個時辰, 養心殿外便多出一道身影。

曹陌看著來人額上都不用細瞧的汗珠,心下頓覺幾分怪異。

眼下暑氣漸退, 又是酉時,如何能熱成這般模樣的?更何況...

大殿下平素行事進退也當得上穩重二字, 此等儀態, 著實反常了些。

可不待他問上半句, 那廂的人已然先開了口:“本殿有要事麵見父皇, 還望公公通允一二。”

“卻是不巧了, ”曹陌心緒一收, 頓了頓,笑著回道:“聖上此下正忙著,怕是暫且沒法召殿下您了。”

“若能,殿下不若先將東西交予老奴,待聖上得了空,再由咱家為大殿您呈上去便是。”

今上都還未回呢,他自是得把人擋回去才行。

誰成想曹公公話音剛落,眼前人居然趁他不備,竟是直接側身繞開了來,徑直闖入了養心殿中。

曹陌一時都愣住了。

他手裏的拂塵摔在地上,怔愣幾息,方才匆忙衝上前去。

擅闖養心殿,大皇子這是瘋魔了不成?

寂靜通明的大殿內,輕微的一點簌簌聲一閃而過。

像是劍刃擦鞘而過之聲。

但不知為何,最終竟是無人阻他。

蕭祈便這麽順利地入了養心殿內。

目光所至,空無一人。

蕭祈的步子停住了,他垂下眸,右臂正不自然地顫動著,而左手卻是握緊了:“是我太過心急...”

一滴鮮紅的血從蕭祈指尖垂落,染紅了殿中一塊冰涼入骨的磚石。

“父皇既不在此,那本殿便明日再來請安。”曹公公慌張追來,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就這般落於他耳。

蕭祈的聲線格外冷靜,冷靜到甚至讓大太監覺出一絲古怪來。

但不等曹陌多作反應,大皇子就如來時那般,走得幹脆利落。

仿佛就像在特意避著什麽似的。

曹公公愣愣地看著人離了養心殿,倏地在某一刹後知後覺地思出些許意味來——

大殿下...莫不是特意來瞧聖上是否仍在宮中?

可今上出宮一事,大皇子又是從何得知的?

怎麽也思不出個結果的太監總管皺眉守在殿前,直至望見那一身月白常服,他才緊忙低斂下眉,將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附在人耳邊說了。

“大殿下他...行徑似乎有些不同尋常。”話到最後,曹陌頓了瞬,還是猶豫著多添了一句。

帝王隻微微頷首,眸中竟連半分波動也無。

養心殿內恢複了原本的靜謐,雍淵帝正襟坐於那明黃椅上,隨手批起奏章來。

隻是這一次,那半山高的奏折旁,多了一摞書。

書是好書,就是與奏章有些格格不入。

曹公公在旁磨著墨,每每瞥到那上頭的書封時,嘴角總是不受控地**了下。

他眼下也不去想大皇子之流的了,還是多想想下次該給姑娘尋些什麽樣的話本才更緊要些。

又一次險些控住不住自己麵部表情的曹公公暗自嘀咕著。

而那廂還比不過一本話本子的大皇子正行在出宮的甬道上。

近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眼瞧著這就要出了宮門,小太監咬咬牙,試探著勸了一句:“殿下,娘娘那已尋過您幾回了,您眼下都入了宮...”若再不往永寧宮走上一遭,怕是於理不合。

聞內侍此言,蕭祈卻連步子都未曾緩上半分。

這麽著急尋他,不過是因她聽到了什麽風聲罷了。

還做著那登上後位的美夢。

當真是...

厚重的宮門從身側退過,在徹底出宮的那刹,蕭祈迎著漸漸昏暗下來的夜色,緩緩將右手抬了起來。

守城的侍衛駐守兩旁,不遠處的燭台泄出微末碎光,輕巧地落在了人的腕上。

隻見那繡有蟒紋的玄色袖口之下,多了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圓印。

像顆珠子。

少年的手小幅度的顫著,綿延的痛意正沿著他腕處向上攀著,連帶著小臂都有些麻木了。

無人知道,那正經受著怎樣的苦痛。

仿佛要將裏頭的經絡一寸寸震碎了,蝕骨之痛,不過如此。

愚不可及。

蕭祈喉間溢出聲低低的笑,右手驟然一揮而下。

“啪——”

鞭末的鐵鉤甩在人殘破的身軀上,勾下一塊肉來。

木樁上,手腳均被縛住的人渾身顫抖著,遍布血汙的臉上寫滿了驚懼。

它身上早沒了什麽好肉,連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來了。

唯有那頭長發,依稀可以叫人辨明她女子的身份。

此下所在之處,乃是大皇子府外一間別院的地底。

這是座暗牢,可牢裏卻隻存一人。

蕭祈持鞭的手頓了頓,隨意挽了個花,等對麵之人將痛意一點點斂進骨子裏,完完全全地受完了這一鞭的苦,方才不緊不慢地又抬起手,一揮而下。

“啪——”一朵暗紅的血花綻出。

哪怕已沒了氣力,那樁上綁著的人仍是從口中咽出一聲痛苦的嘶喊。

想是痛極。

不知過了多久,那鉤子沒入皮肉之聲才堪堪停了下來。

許是一刻,又許是一個時辰。周遭既黑且靜,早讓人忽視了時間的流逝。

隻餘下受刑人那撕心裂肺的嗚咽。

侍立在旁的小奴顫著將錦帕奉上,又把那根打斷了的長鞭收走,呈上了新的刑具。其動作熟稔,顯然已不是第一回 了。

半濕的羅帕拭過指尖,蕭祈淡漠地擦去了指上的血跡,竟是與他顯於人前的模樣截然二致。

木樁之上,仿佛隻剩一口氣吊著的女子嘔出口血沫,艱難地開口道:“玻,玻璃殿下已經造出來了,求殿下放,放過我。”

“中元,是太後,是太後要我做的,並非菡萏真心。”

橙色的燭光躍動著,那樁上受刑之人不正是當初中元夜宴上,被蕭祈所救的沈菡萏?

那日女子從昏迷中蘇醒,在得知自己被大皇子所要下之後,沈菡萏原以為自己的好日子終於要到了。

誰成想是從深淵墜入了地獄。

“殿下,我知道的方子都已經說完了...”

“你放了我,求您放了我,為奴為婢,我都是殿下的。”

失血所帶來的眩暈感讓沈菡萏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已忘了該怎樣措辭,腦中隻剩下了求饒二字。

沈菡萏張開嘴,似是還想求些什麽,下巴卻倏地被人攥住了。

她被迫抬起頭,看著那張曾讓自己心動過的容顏,卻是無盡的害怕與驚懼。

“放了你?”

蕭祈笑了笑,掐住人下頜的手指悄然下滑至她頸處。

在沈菡萏渴求的目光中,男子的手漸漸收緊,一點點奪走了人喉中僅存的空氣。

沈菡萏仰著頭,被鎖鏈捆死的四肢奮力掙紮著。

如同一隻瀕死的魚。

“你施計取了歲歲心頭血,誣她假孕,害她性命,讓本殿該如何放你?”

當女子瞳孔徹底渙散之際,蕭祈掐住她脖子的手驟然一鬆,平淡到極致的聲線落入沈菡萏耳中。

她不顧臉上的劇痛,嘴巴張到極致,大口大口呼吸著,宕機的大腦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運作起來。

“我,我何曾害過她性命?”沈菡萏努力向前撲著,像墜崖者發現了一根放於眼前的稻草,“殿下,殿下!是她騙你,是薑歲綿騙你!”

蕭祈嫌惡地往後避開,聽著她的辯解,神色卻冷極:“你不做,是因為你眼下無力去做,若有一天你謀奪了本殿的寵愛,便會不留餘地至歲歲於死地。”

“沈菡萏,這幅溫柔可人的模樣,你裝夠了嗎?”

歲歲、歲歲、歲歲...

意識到什麽後,沈菡萏腦子裏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了。

“你折磨我,不是因為中元那場獻舞,隻是因為想要給薑歲綿報仇是不是?”

血汙之下,那雙已失去光彩的眼忽而又瞪大了,恍若有了幾分瘋癲之態。

她半倚在樁上,竟是從喉處逼出幾聲笑來。

笑聲於昏暗的地牢中**開,愈發森然。

“至於死地?是,我是恨不得殺了她,那兩錢心頭血怎麽就沒要了她的命呢?”

“家世樣貌榮寵,憑什麽,憑什麽我費盡心思才能擁有的東西,薑歲綿生來就都有了?明明我才是那個遭上天厚待的那個!那些本該都是我的!”

這些年的種種在沈菡萏腦中閃過,原想教養宮中是她一生榮華的開始,卻誰知是摻毒的罌粟花。

她花了三年才終於得以從淑妃手裏逃出,倚上了太後的船,卻又落得這番下場。

沈菡萏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裏出了錯。

她又想起了那次險些要了她性命的傷寒。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寒冷的夜裏,她曾於瀕死之時見過另一個人的一生。

黃粱一夢。

沈菡萏活了下來。

或許那場傷寒真如大夫所言要了她命,不過是叫別人又抵了她的命。

隻剩下一份記憶。

光怪陸離,卻又如此真實。

在靠腦海中的東西奪得了父親的一絲偏寵、甚至最終成功脫離那窮山惡水之地、入了京城後,她一直認為這是神佛的恩賜。

直到她遇見了薑歲綿。

那個整個薑家傾一府之力寵在手心上的人。

家世顯赫,長輩獨寵,父兄偏疼,甚至連婚約都是這皇朝中最尊貴的皇子。

她想嫁誰便能嫁誰。

仿佛這世間之物,隨她擷取。

偏還生了一副絕美的容顏。

憑什麽呢?憑什麽薑歲綿可以這麽好命,而她卻要掙紮在泥潭裏。

沈菡萏不甘心。

她要將這天上的雲拽入泥中,揉圓搓扁,最後再取而代之。

幸而佛祖憐憫,大皇子並不喜薑歲綿,薑家也還有薑卓卿這個清醒人。

當沈菡萏第一次看到那高高在上的明月為了大皇子的寵愛而學她所為時,沈菡萏不知有多欣喜。

她知道薑歲綿滿心滿眼都是大皇子,也知道她爭不過她,大皇子妃隻能是她沈菡萏的。

皇子妃,太子妃,皇後...她就是要憑借腦中的那些記憶,一步步的,奪走薑歲綿所有的東西。

那合該是她的。

可這本該圓滿的一切,在那場疫病之後,全然變了。

原是屬於她的救駕之功,落在了薑歲綿頭上。

現在就連蕭祈,都是她的了。

沈菡萏心中最暗處的渴望,就這麽轟然破碎。

萬種思緒一瞬而過,沈菡萏抬起頭,看著因她承認而怒火中燒的蕭祈,仿佛從他眸中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她唇邊笑意愈深。

毫無征兆的,沈菡萏驀地往前一掙,嘶啞道:“我是想殺她沒錯,可蕭祈你呢,你又是真的無辜嗎?”

“當初在薑家我即便得手,也不過是利用薑卓卿給她幾句不痛不癢的訓斥罷了,實則動不了她毫分。蕭祈,若你當真護她如寶,縱使我有百般算計,又如何能傷的了她,甚至害她性命?”

“那劑心頭血,你明明有機會阻她,但你不敢,你不敢啊蕭祈!”

血混著淚從她嘴角滑下,竟是有幾分可怖。

“噗呲——”地牢內笑聲驟斷。

劍刃沒入血肉,短劍劍柄上折射出淺淡的銀芒。

血濺到人修長的指上,握劍之人卻毫不在意。

“你此言無錯。”

蕭祈微微傾身,手中的劍便又沒入半分。

他貼於人耳邊,聲音淡然至極:“我已然錯過一次,自不會再錯第二回 。”

“待歲歲成為我的太子妃,我會將這世上的一切都補給她。”

她曾追在他身後,喚過他鶴棲哥哥。一如那年大婚後,喚的那一聲聲夫君。

她為他種下過滿園青竹。

鳳冠霞帔,賓客滿堂,那日朝霞傾灑而下,他曾見過她最美的模樣,雲霞不及。

哪怕此世出了點意外,歲歲的夫君也仍舊會是他。

也隻能是他。

燭火在燈台上躍動著,是四下唯一的光,輕拂而過的微風讓它變得明滅,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吞噬在那無盡的黑夜裏。

一滴血點蹭到了蕭祈麵上,劍下的人呼吸漸弱,他隨意抽出手中利刃,扔在了那暗紅色的地磚上。

短劍撞入血中,發出短促的一聲悶響。

“把人抬下去,好生醫治。”

啞奴們極為熟稔地垂首上前,將那似乎已沒了氣息的受刑者抬出了暗牢。

一牆之隔的別院裏,侍者小心翼翼地理清了人袖上的細褶,染血的衣袍早已不見蹤影。

再抬首時,便又是矜傲貴重的少年郎。

蕭祈腳步微移,踏進了那無邊夜色中。

*

平王府院內,迎來了一位極其特殊的客人。

被輕淺的叩門聲喚醒的平王看著立於月色下的身影,麵露愕然,“大,大殿...”

“皇叔祖。”來人迎著他驚疑不定的目光,淡然走近,隻是在擦過平王身側時,側身輕言了句什麽。

老人原本訝然的麵色驟然變得十分驚恐。

那人言曰:“我知叔祖手中有法助我登儲位。”

他走進屋內,拿起桌上一盞,輕輕舉了舉:“蕭祈想和叔祖你,做筆交易。”

平王手中的龍頭拐倏地被攥緊了。

月光半藏雲後,王府之內寂靜非常,方圓數裏,了無人影。

少年眼底映著重燃的燭火,笑得純然。

儲君與帝位,隻隔一步。

不是麽?

作者有話說:

某人分明可以傷人不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