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疏淡的月色被濃烈的日光摒去, 玉竹鋪就而成的軟榻上,溢出一聲輕嚶。

守在旁側的丫鬟一怔,輕輕喚了聲:“姑娘?”

長睫微顫,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艱難地睜開眼,隻覺得眼皮有些沉。

“青棠...”一方濕帕覆上人兒粉頰, 小幾息後, 睡眼惺忪的小兔子終於徹底睜開了眼。

虞舒的腰酸在納采那日後不知怎的, 忽而好上不少, 原本被借走的小丫鬟就這麽被還了回來。

主仆久別重逢,若不是昨兒個潯陽郡主怎麽說也不讓人跟著,青棠必然是要黏得死死的,怎麽也不肯離開半步的。

“姑娘睡了這麽久,可算是醒了。”小丫鬟細細擦去少女臉上的微末水漬, 不由長呼出一口氣來。

同樣站於榻側不遠的秦媽媽看著蘇醒過來的小姑娘, 麵上露了個笑,緊接著卻是先走到屋外, 掀起簾子,低聲囑咐了正候著的小廝幾句什麽。

薑歲綿怔愣著, 緩緩眨了眨眼,腦子裏亂做一團的思緒慢慢清明起來。

倏地, 她垂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如意梅花暗紋寢衣, 低低地問了一句:“我昨夜...是如何回來的?”

小丫鬟拿帕的手一頓:“姑娘不記得了麽?是郡主的人送您回來的。”

“珠珠?”

聽著人兒這略帶驚疑的反問, 青棠疑惑了瞬, 但很快就想明了什麽似的:“也對, 姑娘那時正睡著...”

她將沾了水的羅帕放到旁側, 又拿過一側的散花綠霧月華裙, 仔細服侍著少女換上。

青棠一邊做著這些,手上卻還不忘給人拿過旁邊涼下來的糖梨水,出言道:“不過姑娘昨兒個到底和郡主做什麽去了?姑娘你向來懼黑,昨夜竟到那時才回,夫人都有些著急了呢。”

薑歲綿愣愣的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沒有說話。昨夜...

她正思著,口中微微的苦味卻叫她不自覺回了神,“這梨裏放了什麽東西嗎,為何是苦的?”

“苦的?”小丫鬟的關注點頓時就挪到了人手上這杯清澈見底的梨水之上。

她放下還未打理好的裙麵,緊忙起身將薑歲綿手中的杯子接過,“姑娘別喝了,奴婢這就讓小廚房重新熬一份去。”

杯盞裏的糖梨水被重新倒入壺中。小丫鬟捧著手裏的紫砂壺,源源不斷的甜意湧入她鼻尖,正要向外走的人不由怔了下,自言自語地念了句:“聞著挺甜的呀,奇怪。”

小姑娘自然也聞到了這股與平素一般無二的甜香氣。

薑歲綿皺了皺眉,然後在青棠愣神的目光中拿過茶壺,倒了一杯,又咽了下。

這苦味...

怎麽好像是原本就在嘴裏的。

連喝了三杯後,震驚不已的小丫鬟終是反應過來,摁住了人兒的手,急聲道:“姑娘...”

姑娘莫不是睡太久了還沒清醒?這都苦了,怎的竟又喝起來了!

“青棠。”

“啊?”話音被驀地打斷的青棠一愣。

“我昨兒個喝藥了?”薑歲綿問。

可那個被問的人明顯比她更懵:“喝...喝藥?姑娘何時喝過藥?”府上根本就沒煎啊,哪來的藥。

小丫鬟也顧不得許多了,憂心忡忡地伸出手,徑直貼上了人細膩如玉的額。

溫溫的,也不熱呀,還是說...

似乎是驀地想起什麽,青棠瞳孔驟然一縮,驚聲道:“姑娘你是不是傷著哪了,昨夜我替你更衣時曾聞到過紫玉膏的氣味!”

若有若無的,如非她姑娘這所備傷藥都是它,小丫鬟也不會如此熟悉。

隻是昨天那氣味實在太淡,青棠便也並未放在心上,隻以為是自個兒的錯覺,但如今...

“姑娘快讓我瞧瞧,是不是傷到了腦袋?”

越想越離譜的青棠聲音中都帶著上了哭腔,薑歲綿被她擺弄著,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青棠,我...”她“無事”二字剛到唇邊,便兀地頓住了。

小姑娘抬起手,怔怔地摸了下自己後頸。這是剛才心急如焚的丫鬟不小心觸到的地方。

細膩白皙的肌膚之上,一道淺到幾乎看不見了的紅痕藏在了那如瀑的烏發後。

當人按上時,除了癢意,還有些細微的疼。

薑歲綿的指尖頓了頓,卻是沒有聲張,而是側了側身子,不著痕跡地躲過了青棠的查探,“我無事的。隻是突然記起那副常喝的藥,問一聲罷了。”

“藥...”聽聞她無事後便下意識呼出口氣的小丫鬟麵色一僵,沉默了瞬,方才委婉地道:“奴婢瞧著張大夫那的藥爐好像染了些灰了呢。”

先前姑娘的藥就是讓聖上哄著喝的,眼下這麽久不入宮了,這藥麽...

她垂了垂眼,繼續給人理裙袖去了。

總歸府上是再未飄過藥草的清苦氣味的。

之前躲了不少次湯藥的小兔子略為心虛地瞥開眼,也不就著自己這個隨意尋的理由多言,試圖就這麽蒙混過去。

她醒的遲,窗外的日光已經有些濃了,此時透過半開的窗柩灑在裏頭,落在人發上,似烏似金,倒也是分外好看的。

但少女的目光明顯不再自個身上。

她看著外頭那明顯多的有些過分的人影,有些困惑“外頭這是...”

怎麽突然多了這麽多人,影子一個疊一個的,手中還俱抬著什麽。

正在考慮腰間壓裙的墜兒是用玉還是用水晶的青棠聞聲一頓,不知為何突然支支吾吾了起來。

她猶豫了半晌,才結巴著道了句:“外,外頭...是今上差人送來的。”

“說是老爺有功,嘉獎給老爺的。”

小丫鬟咽了咽口水,“姑娘不知道,外頭已經搬了兩個時辰了,咱們府上都快沒下腳的地了。”

要不然也不會經過她們這院子裏,著實是都堆滿了。

有些沒反應過來的薑歲綿:“?”

“爹爹他...下朝了麽?”這送了東西,總得她阿爹在才好宣旨罷?

“還,還未,”青棠頓了頓,補充道:“所以曹公公現在還留在咱府上呢,說讓人先把東西搬完了,等老爺下了朝再宣也不遲。”

也難怪公公這麽早便過來了,要再晚上些怕是要等到日暮。她心有戚戚的想。

小兔子卻倏地感覺有些不大對勁。

但恰在這時,外間卻是正巧傳來些不大不小的響動,是一道慈愛又分外熟悉的尖細嗓音:

“姑娘可醒了?”

自是醒了的。否則他也定然不會此刻過來,以免冒冒失地攪擾了她的好眠。

小半刻後,已喝了薑府好多盞茶的大太監總算是踏入了小姑娘的屋中。

曹陌微斂著眉,動作間竟的恭敬謙卑竟是和在那金鑾殿內一般無二,甚至好似還要更恭謹些,裏間陳設是半分也不會多瞥一眼的。

等到了人跟前站定,他這才微弓了弓身子,把手中從未離身的兩個木雕鎏金的錦盒給遞了上去。

“公公...”

薑歲綿看著捧到自己跟前的盒子,不由疑聲喚了他一句。

曹陌揚起個笑,卻並未多言。望著他微彎的背脊,薑歲綿抿了抿唇,終究還是遲疑著打開了最上頭那個鎏金錦盒。

裏頭是同樣的明黃之色。

是道聖旨。

在小姑娘的指尖觸上那金蠶絲製成的明帛的那一霎,大太監含笑的低語方才落入她耳。

“聖上說,”他言語間的溫和好似滿到都要快溢出來,卻一字一句落地有聲:“望姑娘喜歡。”

“莫要再哭了。”

隨著話音落下,聖旨漸展,勁逸的筆墨映入少女那雙清若泉水的眸中,如鐵畫銀鉤。

是薑歲綿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她怔怔地望著上頭的字樣,良久無言。

不知幾時,一滴清淚悄然如線般滾下,輕淺的水跡於那道朱紅璽印上緩緩暈開。

正小心觀察著人兒神色的曹公公頓時慌了。

這這這...姑娘怎生哭了!

主子這旨不是用來哄人的麽,怎,怎麽還把人給哄哭了呢!

奉在禦前的大太監一早便曉錦盒中盛的是何物,可卻並不知裏頭究竟寫了什麽。隻因這道聖旨並非如尋常般由翰林修撰所擬,而是那坐於高座之人禦筆親書。

他隻知,養心殿的暗格中,那支從未用過的紫檀毫筆第一次沾了墨。

那時低眉磨墨的人未曾有機會知曉,那微涸的墨下所寫的與其說是旨,不如說是道丹書鐵券。

非忤逆弑君,萬罪皆恕,若偏犯此條...

江南一帶已為她之藩地,逐者不入京城,便無以定其罪責。

聖旨上字字句句,皆無關皇權的利弊權衡,唯獨剩下明目張膽的偏袒縱容。

小兔子連落淚都是無聲無息的。

她攥住玉軸的手漸漸收緊,那塊原本幾近斷掉的記憶像是被什麽東西牽著,一點點浮現在她腦中。

淚水模糊了視線,薑歲綿恍惚間好似又看到了帝王伸往她麵前清晰修長的骨節,以及那寫滿篤定與寵溺的眸。

“君無戲言。”

他應了她的。

小姑娘頰邊淌過的珠淚愈發洶湧,如雨打清荷,瞧著便叫人心疼的緊,曹陌此下是真真慌了神。

六神無主之下,實在不知緣由的大太監顧不得旁的,慌慌忙忙地就把頂上那個已經打開的錦盒拂到一邊的小幾上,又緊忙捧起剩下的那個。

“這旨若是不得姑娘歡喜,這兒還有另一道,姑娘——”說著,曹公公這回也不等人親自掀開那鎏金木盒了,直接將裏頭的東西就給捧到了人兒跟前。

這要換了旁人,曹陌哪說的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聖旨又豈是容得人論上一句喜歡不喜歡的?

君王恩澤,當是三跪九叩。

可眼下...

宣旨的大太監無措到全然失了該有的儀態。

就好似他才是該聽旨的那個。

“我喜歡的。”

百般慌亂下,曹陌手中的第二道聖旨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來,不過裏頭卻空無一字。

隻餘同樣的一方朱紅。

薑歲綿抱住手中那抹尊貴無雙的明黃色,偏粉的指尖從右下角的大印上輕輕擦過。日光偏灑在她身上,絲絲縷縷,光影璀璨,卻不及她眸中曜目的星河。

小姑娘眼尾還藏著未曾滴落的淚,卻是彎了眉眼,如桃花明豔。

“我喜歡的。”薑歲綿迎著人震驚失措的目光,又重複了一遍。

她是真的...很喜歡呀。

依窗的小幾上,一隻薄綠青瓷方盆靜靜躺在錦盒不遠,從少女裙邊溜走的碎陽落於它身,連帶著盆中的那方褐土也染上了些許金色。

微風輕撫,仿佛有些輕淺的簌簌聲,像是落葉墜下那相連的枝,又像是某物破土而出的聲音。

一片幼嫩的綠芽悄無聲息地撥開土壤,沒入了暖陽中。

曹陌望著人兒眉眼間動人心弦的淺笑,怔了怔,方才鬆了神,後知後覺地也露了個笑。

他這差事,總算是沒辦砸。

而那廂聞信匆忙趕回府中的薑大人聽著那道由小太監嘴中說出來的口諭,遲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已無處下腳的正院,又轉過頭,忘了眼門外綿延數裏、暫未卸下的馬車。

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是...這麽多賞賜,就一道口諭是不是多少有點不相配了。

怎麽著也該擺個香案接旨才對。

迷茫地聆聽完聖諭的尚書大人怔怔回過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虞氏,不自覺出聲喚了句:“夫人...”

虞舒瞧了他一眼,隨即又把目光投回了府中一側。

那是小姑娘的院落。

秦媽媽和青棠幾個正候在外頭,可一同候著的卻不止有她們。

宮中隨行而來的小太監俱守在那,但偏偏少了那位領頭之人。

“夫君看我作甚,”虞舒望著自家乖囡的屋門,好似自語般的輕聲念叨:“如不是你說朝中仍無事發生,我都在想這旨是不是頒錯了人。”

十裏紅妝,也就缺了個紅字了。

薑淮腦袋上的霧水更重了。

“今上這...究竟是何意啊?”

作者有話說:

薑大人:我聖旨呢?

*

發芽的不隻是種子,還有小兔子的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