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長安宮內, 一盞和闐白玉雕霞茶盞不慎滾下桌案,應聲碎開了來。

而宮殿主人此刻的注意力卻全然不在此處。

即便這是她這些時日以來最為喜愛的一套茶具。

忽而起身的榮妃看著自己身前的婦人,保養得宜的臉上竟是連基本的神情儀態都顧不得了, 隻剩下了“不可置信”四字。

“擁立薑家女為後,父親他是瘋了嗎?”

“本宮入宮這麽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了立後之時, 他卻要偏幫旁人?”

“我這個女兒他不顧, 祿兒他也不顧了?父親他到底是姓趙還是姓薑?難不成我這麽些年都喚錯了父親不成!”

她氣得狠了, 嘴上也沒了遮攔。白玉破在趙夫人腿邊,險些被弄傷的人卻是趕忙站起,一把拉住了仿佛氣到要背過身去的女兒,急聲道:“娘娘這是說的什麽胡話,當年為母懷胎十月, 在鬼門關前走上一遭才得了你, 哪有什麽喚不喚錯的。”

趙家夫人先是下意識地將目光從空無一人的大殿上掃過,然後方才俯過身, 用壓得極低的聲線把昨夜聽來的那些話一字一句重述下來。

隨著她話音漸落,榮妃眸中的震驚之色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卻是難以暈開的不解。

她皺著眉,啞然言道:“便非這樣不可嗎?”

就不能直接把她推上那個位子?

望著尤不死心的榮妃, 已經掂量清楚利弊的趙夫人輕拍了下她的手背,歎了口氣, 發問道:“就算你父親在前朝使力, 讓人奏請了娘娘為後, 可娘娘覺得, 今上就當真會依諫立您為後嗎?”

“若說皇子, 淑賢幾妃膝下亦是有子的, 單憑聖上的寵愛,娘娘可有把握定然能越過她們去?大殿下這些年頻繁領差出京,娘娘又是否能確保,祿兒在聖上跟前的位置能壓過他兄長一頭?”

榮妃不說話了。

見此,婦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歎息著小幅度地搖了搖頭,又伸出手,將其平靜下來的人重新按回椅上,緩緩言說:“娘娘自小性子就急,你阿父他便是知你脾性,方叫我借老夫人病重為由來見你一麵,好將其中關竅告知於娘娘,免得到時娘娘從旁聽了什麽風聲,一時情急,壞了大計。”

榮妃的手一點點攥緊,上頭的護甲嵌進木裏,倒是有些發疼,“廢後再立,果真可行嗎?”“薑家...”

她念著這個薑字,心裏總有幾分說不出的意味來。

趙夫人對此問倒顯得坦然了:“倘若換做之前,你父親還有幾分顧慮,可三日前豫州八百裏加急傳入京城,娘娘在宮中或許也有所聞——”

“薑氏二子遇險墜崖,至今未有所蹤...”殿內宮娥皆被屏退,她避開旁邊杯盞的碎片,壓低的聲線裏是攤在明麵上的算計。

“你父曾留人於豫州,此事為真。那崖高險,薑氏子絕無活路。”

“今上已多年未曾有子,再過幾載薑淮致仕,一無父兄所倚,二無子嗣傍身,這後位那薑氏女又如何坐的穩?廢後隻在朝夕。”

他們那一支,已是徹底廢了。婦人心道。

“子嗣,”榮妃神色顫了顫,她垂眸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嘴唇輕翕:“若是他想,哪怕薑氏女無法育子,也...”

不知因何緣故,榮妃的聲音輕極了,仿佛隻有唇瓣在動,卻無甚聲音。隻迷迷糊糊聽到了子嗣二字的趙夫人愣了愣,出言問道:“娘娘在說什麽?”

女子飄忽的思緒驟然一攏,她鬆開手,不自覺駁了句:“沒什麽。”

可當講明一切的趙夫人將將要離宮之際,那似乎已經有所明悟了的人突然又伸手挾住了她,沒頭沒尾地問了句:

“父親擁立為後的...就隻能是薑氏?”哪怕是別家呢,姓錢姓孫姓李都好。

榮妃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又出現了當年那結滿霜雪的冰池,以及那個...

坐在她殿中,毫發未傷的少女。

趙夫人一怔,隻以為她還在惦記著眼下的鳳位,皺了皺眉:“娘娘糊塗!”

“賢妃此計頗深,若是叫她繼續籌謀下去,指不定惹出什麽亂子來,到那時娘娘在後宮孤立無援,便是失了先機。可若借力打力,一旦成功立後,賢妃謀算落空不說,日後萬一聖上清算起來,這火也燒不到娘娘頭上。再者...”

“薑卓卿兩人遇險身隕,聖上定會做出些許彌補。如若叫大皇子娶了薑淮之女,這好處必是落在蕭祈頭上,”她頓了頓,才壓低聲繼續言曰:“但隻要薑家女兒進宮為後,這點補償盡消也就罷了,賢妃更是再無有力的姻親可尋。”

待話音落下,已然走到門處的婦人陡側過身,抓住自家女兒的手,言辭懇切:

“後位懸置多年,假使此次吉星一事被壓下去,娘娘往後若再想有機會觸上那個位子,怕是...難於登天。”

榮妃被握住的手倏地一緊,她深吸口氣,終是應了聲:“母親放心,這些我都知曉了。”

見她應下,廢了諸多口舌的趙夫人總算放心下來。殿內寂靜無聲,她拍了拍人的手背,笑著寬慰道:

“你父費盡心血,就是為了能讓娘娘登上後位,如今部署已成,娘娘隻需再耐心等上一陣便好。”

“繼後之子,那也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緊緊闔閉的宮門大開,被盡數擋在簷外的日光悄然而落,照亮了人眸中那暈不開的野妄。

*

這日天光剛曉,如常般上朝的尚書大人將油紙包裏的最後一口軟爛醇香的肉夾饃吃下,又整了整儀容,這才不急不緩地走到掖門外屬於自己的位置站好。

待鍾鼓司的宦官在城樓上敲響第三聲鼓時,便是他們入宮之時了。

眼下未入宮門,倒也不必那麽斂色屏氣、謹小慎微,細微的說話聲也是有的。

不過此時的薑大人感到了一點點的不對勁。

這點不對勁表現在...

薑淮稍稍抬眼往後看了看,又不期然地與右後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在對上他的目光後,那身著淺紫官服的人立馬垂下了頭。

並非是他右後方有哪裏不對,也不是對方這個人有哪裏反常,更不是因為那人竊竊私語得好好的、卻又突然噤聲的緣故,而是...

他前後左右,四麵八方,表現幾乎如出一轍。

小小環視了一圈的尚書大人狐疑地低下頭,打量了眼自己身上這身官服。

難不成他剛剛不小心蹭了點湯汁上去?

還是說這氣味過於濃烈了?

可他們也不是第一次聞了啊。

薑淮百思不得其解,直到——

一官員鬼祟著湊近,張了張嘴,似是猶豫躊躇了好一會兒,方才試探出聲道:“小薑大人一事下官也頗感哀痛,但還望尚書切莫過於傷懷...”

聽到這,薑尚書悟了。

原是因為這個。他麵上的神色複雜了瞬。

若幾日前,對方的傷懷二字倒是貼切,可如今嘛...

自從那天自家的小姑娘又踏著暮色回府,還給他和夫人帶來了無恙的口信後,薑大人心中的念頭就變成了——

豫州這個消息...莫不是隻是為了誆他乖囡入宮吧。

薑尚書暗自搖了搖頭,試圖將這個卑劣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可還沒等他做完這一切呢,那人未曾說完的後半句就這麽徑直鑽進了他耳中。

“不過好在上天垂憐,讓吉星出自薑家,也算大喜之事,下官先恭喜大——”

驟然聞得一個熟悉的字眼,薑淮懵了瞬,下意識出言反問:“你說誰家?”

那被強行打斷官員愣了幾息,才怔怔接話道:“薑,薑家...”

但未成想,剛剛還行事合宜的尚書大人猛地拎住了他的領口,表情凶惡可怕:

“你說誰出自薑家?”

官員:“吉,吉,吉,吉星。”

關家下仆醉酒時說漏了嘴,外頭現在已然是都傳遍了,尚書這個正主怎生好像才知曉似的。而且大人這模樣...

似乎與高興差的有點遠啊。

難不成歡喜得過了頭,便會是這般樣子嗎?

說話之人不解地思道。

他又哪裏知道,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趙家暗地派出去的人可謂是從城西散到城東,卻偏偏繞開了中心那座尚書府。

小官迎著對方那好似要吃人的目光,結結巴巴的,好不容易才把話給說全了,然後...

他的衣襟被人鬆開了。

不過——

“砰!”

人倒了。

“大人!”

“尚書!”

“薑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