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話擲地有聲, 賢妃二人被嚇住了,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更不明白她此舉何意, 心下隻剩濃濃的不安。

但麵對淑妃所求,太後卻並未直接應下。

她的目光寸步不移地落在那方明黃臥榻上, 眼角垂著, 如同枯木一般。

不知過去多久, 她才輕輕往後遞去一眼, 一個一直隱於她身後的內侍不動聲色地跪到了榻前,替人攏了攏薄褥。

隻是在將褥角理平的那刹,太監半遮在被下的手無意間從帝王的手腕擦過。

脈象凝於指尖,一瞬而逝。

他弓身站起,腦袋幾不可察地向下低了兩寸。

太後頓了幾息, 目光方重新移向榻上, 暮氣沉沉的眸中仿佛閃過什麽。

“去太和殿。”

*

那廂太和殿中,亦是不複最初的寂靜安和。

如此盛大的節宴, 哪怕有千萬種因由也不該推移至此的。除非...

是出了什麽事。

雨勢漸大,殿中的漏刻一點點往下走著, 隨著時間的一步步推移,諸人心中的不安之感也愈發濃烈。

直到那扇空**威嚴的殿門上, 再次映出了人影。

眾臣還未來得及送上半口氣,卻是看全了來人的模樣。

是太後。

殿中的人先是愣了瞬, 方才如夢初醒般齊齊跪了下去:“臣等叩見太後。”

齊整的請安聲在殿內回**開, 可裏頭夾雜的情緒卻很是多樣, 甚至是一聽便能聽出的驚懼。

太後...

已多少年未曾顯於人前了。

想當年今上即位, 太後她...

仿佛是憶起些什麽來, 一些年事已高的老臣掩在人群裏, 卻不由打了個寒顫。

呼吸幾次後,他們才將腦中那些個陳年舊事盡數壓了回去。但不過轉瞬的功夫,他們竟是渾身都給汗打濕了。

幾人心中此刻都明了了一件事——

皇座上的那位,定是出事了。

果然...

“聖上龍體欠安,今日恐是無緣與眾卿家一聚了。”太和殿內的樂聲早便停了,眼下一片死寂,隻聞得那華椅上一人的聲音。

眾臣聽著這話,也無人敢問上一問——

這欠安到底是個怎樣的欠安法?是一時的,還是...

他們不敢再往下深想下去,而薑淮和虞舒垂頭跪著,夫妻二人俱是心如擂鼓。

聖上要是出了事,那...

黑漆描金的座椅上,太後閉目倚坐著,胸口緩緩起伏,還是那副頗具老態的樣子,卻又好像多了些什麽。

“國不可一日無君,四皇子天資聰穎,孝順溫良...”

“聖上病重這段時日,便先由四皇子代為監國罷。”

怔怔不明其意的賢榮二妃耳邊像是忽的響起一道驚雷。

跪於階下的群臣也都被這道毫無征兆的懿旨炸懵了。

四皇子...

莫說他前頭幾個的兄長哪個不及他,就算非要說天資,如此小的年紀又能看出什麽來?

他唯一稍稍能值得說道之處,可能便是他是雍淵帝最小的皇子了。

等等...年幼。

他們總算知道,太後打著什麽算盤了。

扶持幼帝,自攬皇權。

“不可!”

當眾臣還在為自己所思驚懼不已時,那廂已然想明的趙惑卻是直接出了聲。

他不解明明趙、林兩家才是姻親之好,太後此時為何卻選擇襄助四皇子而不是祿兒。但趙惑明白,今夜若是叫此事就這麽定下了,那他們趙家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廈將傾,永無再起之日。

監國監國,擔監國之名,行掌權之實。

他費盡心血才走到了今天,又怎麽可能甘願見到這樣的結局。

正要謝恩的淑妃動作微頓,轉身急言斥道:“趙相這是要抗旨不成?”

那人並未答她。

眼下事發突然,又情勢緊急,也就由不得他在幕後布化籌謀、徐徐圖之了,趙惑往前行上一步,倒也顧不了太多。

“監國事重,而四殿下尚且年幼,恐怕擔不起儲君之職,太後娘娘此言是否太為草率了些。”

隨著他的出列,一些大臣也先後從怔愣中回過神來:

“臣附議。”

“臣亦如此。”

慌亂之間,宰輔大人稍稍低下頭,不著痕跡地往右後側使了個眼神。

一位身著淺緋色官服的文臣掩在人群裏,陡然出言道:“聖上抱恙,又暫未立儲,皇子監國也是應當。”

說著,他話音一轉:“然,四殿下年幼,二皇子前日又曾受理川都鹽鐵一案,手段甚佳...”

“臣鬥膽進言,由二皇子暫代監國之任。”

此話一出,太和殿裏才是真真亂了套。

太後親言,天賜良機,四皇子的外祖曲家自不會放過這個幾乎是垂手而得的機會。而賢妃和大皇子雖然勢弱,但這麽多年下來,在朝上也不可能全然孤立無援。

你們一個幼、一個排行第二,兩個“嫡”“長”二字八竿子打不著人的都敢諫言,那他們怎麽就不能摻上一腳了?

立嫡立長,他們好歹還占了個“長”字,說出來本就更有理些,如何不行?

一時間這方原本寂靜的殿宇忽而變了番模樣。

像是鼎中沸騰的水,翻滾不息,竟一度將外頭愈大的雨聲都給蓋了過去。

皇子席上,小皇子蕭禮望著底下爭執的朝臣,又懵懂地抬起頭,看向前頭的幾個兄長。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己隻是來為父皇賀個壽而已,局勢為何會忽然變成他看不懂的樣子。

不隻是他,二皇子也是如此。

他不過是出京辦了個差...怎的搞得好像儲位突然近在眼前了似的。

他不是不想爭儲,可按理而言他不該是再和蕭祈爭個五年十年的,然後才能分出個高下來麽?

如今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還有四弟...

蕭祿可從未把這個小了他這麽多年的弟弟放在眼中過,結果現在你告訴他,今夜不僅是要奪儲君之權,而且是要從對方手裏奪——

這事的離譜程度,讓跋扈慣了的二皇子一時都有些失神。

以至於在看到有禦史要為監國一事的人選死諫時,蕭祿的表情依舊是木的。

他已經不大反應的過來了。

群臣跪的跪站的站,群情激昂,生怕自己一個錯眼這儲位就落到了別人頭上,

而同來赴宴的女眷們則驚心膽顫地看著事態的發展,連插手的餘地都沒有。

她們隻知道,這大雍的天...

要變了。

使臣團縮在人群中,像是受了驚的鵪鶉,隻是那眼珠子卻骨碌碌轉著,不知在打著什麽主意。

直到——

“你們眼中,到底還有沒有哀家。”

華椅之上,一道略帶沙啞的女聲響起,聽起來低沉暗啞,恍若寒蛇吐信,森涼的很。

那是年老方有的暮氣。

隨著她最後一個字落下,太和殿中那無休止的爭辯倏地一靜。

卻是戛然。

殿內眾人俯身往下一跪,“微臣不敢。”

太後垂眼望著底下這烏壓壓一片,終是久違地又一次體會到了權勢的滋味。

她的目光從淑妃身上劃過,掠過群臣,最終落到了那本該身處局中,卻始終遊離戰局之外的皇子席上。

她看著最頂頭的少年郎,深陷的眼中慢慢染上了旁的色彩,如墨一般。

“皇帝未立儲君,傳哀家懿旨,從即日起,朝中諸事由四皇子暫理...”

“但思及其年幼學淺,便由二皇子共理國事。”

宰輔到了嘴邊的諫言瞬時止住了。

四妃母族之中唯有趙家最為勢大,曲府其次,如此一來便如抵背扼喉,蛇掐七寸。

哪怕其餘臣子仍有不甘,也在兩府的合力打壓之下失了與其相爭的能力。

小半盞茶後,蕭祿、蕭禮二人迎著眾人複雜的目光,呆愣著行禮謝恩。

萬事皆定,淑妃即便心有不願,也隻能咽下這枚喜憂參半的果子。

她望向那華椅上的人,隻能勸慰自己——

總歸是權宜之計罷了。

皇位最後定然是她皇兒的。

“唰——”寂靜的大殿中兀地奏響一陣劍刃兵戈之聲。

一直靜跪於席前的蕭祈緩緩站起身。

外間雷聲陣陣,一道銀色細芒從天際閃過,恰如那劍尖之上,折出的銀光。

虞舒的身子倏地一緊,將自家文弱卻下意識擋在了前頭的夫君強行扯到了背後。

宰輔望著殿內不知從何湧出的兵卒,聲線中是不曾有過的驚愕:“大殿下,你,你這是要謀逆嗎!”

“謀逆?”麵對文臣的詰問,蕭祈麵色平靜,“謀逆之人當是你們才對。”

“你說對麽,淑妃娘娘?”

淑妃瞳孔猛地一縮,竟是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可蕭祈的目標並不是她,或者說,並不隻是她。

蟒袍之下,少年背脊如竹,神色中難尋任何的喜怒之色,似極了於烈火中淬出的寶劍。

“沒有聖令,妄圖染指儲位。”

“本殿身為皇儲,不過是奉旨清君側罷了。”

被團團圍住的朝臣們當然不會認下這個滔天的罪名。更何況...

“今上從未冊過太子,更無明旨,你——”又是哪門子皇儲?

大臣話音未落,卻是被一句氣弱卻粗獷的聲音打斷了:

“本王有!”

平王跨過龜背錦文的殿檻,在太後驀然瞪大的眼裏,將手上那根從未離身的龍頭拐直接敲在了殿中的金柱之上。

拐杖上的龍頭應聲而碎,露出裏頭的一角明黃。

平王伸出手,一點點將其從楠木木身中剝離了出來。

他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先皇遺旨,眾臣聽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