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再怎麽也想不到, 大皇子的生父並非當今,而是...

先皇。

他乃先帝宸皇貴妃親子。

金鑾殿中,隨著平王略顯蒼老的聲音一點點**開, 明黃卷軸上所書所寫,也盡數落入了群臣耳裏。

這個被瞞了近數十載的隱秘, 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攤在了眾人眼前。

一點遮掩都無。

大皇子的身世, 以及...

這道不知何時寫下、又是如何叫平王藏匿至今的, 立蕭祈為皇太子的先皇遺詔。

——若無錯處, 無論日後當今膝下有多少皇子,儲君之位都當立於他。

那些個根基未深的,自是不大明了這聖旨下的曲折往事。

可今日來參宴的王室、宗族、百官,這麽多人裏,又哪裏都會是全無所知之人。

總有些親曆過當年那場奪嫡之亂。

那日宮中大典, 素來以純孝示人的十一皇子無端反叛, 九皇子結黨,七名皇子當即命隕, 殿中文臣武將更是死傷無數。

累屍積骨,血流成渠。

其之情狀, 是隻要經曆過便無法忘懷的慘烈。

若非後來今上率鐵騎破入皇城,無人知曉, 那夜過後的皇朝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此時眾人挖空心思,被迫一遍遍回憶起那些令人膽寒的往事, 才終於在那被忽略的細枝末節之處尋得了一點蹤跡。

宸皇貴妃當時, 確實是懷有身孕的。

以先帝的盛寵, 其實本在先皇後崩逝之時, 她便該為繼後了, 隻是那時...

思及此處, 諸人不知想起什麽,身子驟然這麽一顫,不敢再往下深想下去。

總歸數年之後,已是貴妃的人終是又一次懷子。

皇貴妃的位分也是因此而來的。

那時百官心知肚明,一旦皇貴妃順利誕下腹中胎兒,皇後之位就會落定。

誰料竟遇先十一皇子謀反,生生斷了這已注定好的路。

盡管最後叛者被誅,可先皇卻是身中箭毒,命如薄絲,於旦夕之間寫下了傳位詔書。

二十餘位皇子裏最終活下來的,唯有二人。

再到後來先帝駕崩,宸皇貴妃受驚小產而終,當今稱帝。一切落於塵埃。

又有誰能想得到,當時宸妃腹中那個孩子居然活了下來,甚至被交予聖上撫育,名正言順地成了大雍第一個皇子?

兵士持槍劍圍守在側,宰輔跪在階下,麵如死灰。

他知曉,如今已是無力回天。

淑妃身子一軟,驚懼與悲喜交織著,竟是直接暈死過去。

兜兜轉轉,她所做的一切原是全替他人做了嫁衣。

而太後定定地盯著平王手裏那抹明黃之色,發紺的口唇翕張著,眼中沉沉之色叫人辨不分明。

就像深不見底的崖淵,黑到了極致。

“他...竟還留了一道聖旨予你。”

“太子...嗬。”

太後緩緩抬頭,看向那邊直立的少年。她猶如枯木的臉動了動,像是有了笑意。

雖是笑著,卻是讓所見之人不禁生了冷意。

許是外頭的風太大了些,冷到這金鑾殿中也滿是寒涼。

蕭祈並不在意太後口中這些意味不明的話,隻是在眾人沉默的叩拜姿態中,神色平靜地從平王手中接過了遺詔。

再多的訝然,也早已在他第一次得知自己身世時耗盡了。

蕭祈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方寶座。

隻是在經過皇子席時,原本垂目跪著的人陡然起身。

指尖微轉,那藏在袖中的小玩物霎時變了個樣子。

是把弓/弩。

“嗤——”袖箭沒入肉裏,近處的幾個士兵應聲倒地。

所幸側身得以避開的蕭祈轉手從親衛腰間抽出刀,以極快的速度砍斷襲向自己肩處的短箭,又進而抵上了人的喉嚨。

一切不過轉瞬。

底下的人見此情形,已經是呆立在地。

刀尖鋒利,此時微微染了血,卻是顯得更利了幾分。

“皇兄...或者該稱你為皇叔才對。”

那人身形單薄,說起話來還仿佛有幾分虛弱之感。

如果忽略他手上的東西的話。

“倒是我錯估了你。”三皇子笑了笑,眉目間的虛弱好像更甚了。

蕭祈看著他唇邊的笑,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我也未曾想過,三弟竟是如此的人。”

覬覦儲位。

二皇子從未將這個無母家權勢可倚的弟弟放在眼裏,他又何嚐不是。

蕭祚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臉上的笑更深了。

他笑著又喚了他一句:“皇兄...”

“你看看我的名字,”三皇子伸手握住刀,一點點上前,鮮血從他掌心中迸出,他卻絲毫不懼:“從一開始,就容不得我不爭了啊。”

祚,指帝位。

自取名始,父皇就沒打算給他留活路。

他不過是他手中搏殺的一枚棋罷了。

他咳了幾聲,卻是十分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皇弟愚笨,自幼便無力與兄長相爭,唯擅一些機關之術...”

“皇兄困在暗牢裏的人,可還好麽?”

蕭祈眸光倏地一沉,但那人雖說是用的問詞,可明顯並沒有叫他答什麽的打算。

隻是淡淡一笑,就好似自說自話地繼續言道:“以多寶閣聚之以財,再以財私豢府兵...不過數月就做到了此番境地,倒真是讓皇弟我意外,但——”

他頓了頓,唇邊笑意陡深,“皇兄你既注定要為太子,又何須急在這一時呢?還是說...”

“你有不得不為之由。”“那沈氏說的,或許的確有幾分可信。”

聽到熟悉的姓氏,蕭祈的眉頭忽而一擰:“你此言何意!”

“皇兄的人,此時應該守住宮門了罷。”蕭祚拿起手中弓/弩,裏麵已沒了箭矢,但他臉上的笑依舊如初:

“我知我沒法殺了你,可皇兄就不奇怪,我既窺到了你些許謀劃,為何卻連兵卒都不帶。”

“皇兄便未發現,這殿中來赴宴的,少了一個麽?”

在蕭祈驟然難看下去的神色中,三皇子迎著刀刃走近,聲音輕淺。

大雨傾落,閃電劃破昏暗的天際,如飛火銀繩,將眾臣眼中的驚懼之意映了個徹底。

“江山和美人,兄長選一個罷。”

*

“轟——”

雷聲刺破雲層,府院內的窗欞緊緊閉合著,可依舊沒能阻止其透入屋內。

鋪就好的軟榻之上,正睡著的人兒長睫微微顫了幾下,卻於幾息後又重歸寂靜。

雨水順著簷上瓦片墜落,許是聽到了些許細微動靜,侍守的小丫鬟雙手攥著長棍,背對著榻站著。

在她身後,少女白皙的額上不知何時浸出些細末汗滴。她眉如遠黛,此刻卻是蹙著的。

像在掙紮著什麽。

又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正死死盯著一處的丫鬟未曾發覺,那雙被掩在褥下的手輕不可察地向上抬了半厘。

“轟——”

“青棠。”

兩道聲音一同響在屋內,那喚聲輕微,險些被雷音給蓋了過去,可精神全然緊繃的人卻聽了個清楚。

她猛然轉過身,似是驚極了,連個囫圇話都說不出來:“姑,姑娘,你怎麽...”醒了。

薑歲綿扶住額,清冽的目光中還帶著點迷離之色,仿佛下一瞬就會再睡過去。

努力喚了一聲後,小姑娘強忍著身體裏洶湧的睡意,意識到了些許不對勁之處。

她驀地搖了搖頭,目光放在了不遠處的桌案上。

海棠鏤花金絲楠木的小幾之上,靜靜擺著一碟未用盡的梨花糕,和一盞空下來的青瓷小碗。

此下唯有些許淺褐色藥痕殘存碗底。

薑歲綿定定望著那抹青瓷之色。

在眼皮愈發沉重之時,她忽而伸出手攥住了它,然後——

徑直往下一叩。

“砰——”

小丫鬟怔愣地看著少女的動作,腦子裏霎時變得一片空白。直到一抹刺目的鮮紅色闖入她眼底。

“姑娘!”

兩句相同的呼喊一齊在屋內炸開,屋梁之上,陡然落下一人。

神色裏是與青棠如出一轍的驚懼。

被喚的人並未答她,手上又用了些力,隨著碎瓷的棱角陷入肉裏,那甩不脫的昏昏欲睡之感總算是被掩去兩分。

薑歲綿抬起頭。

望著試圖過來阻攔的影衛,少女姣好的容色上添了幾分平靜。

“你們有事瞞著我,對麽?”

她的聲音是慣常的軟乎,卻又好像多了些什麽。

破了皮的掌心滲出血來,小姑娘低眸望著那碟沒有用完的梨花糕,輕眨了下眼。

她大抵猜出了什麽來。

打那天林苓上府,她便知今日怕是不大尋常。

可那又怎麽樣呢?

她總不能留爹娘獨去,而且...

他也在宮中啊。

萬壽節...

是他的生辰。

薑歲綿纖長的睫顫了下,素來手起刀落的影衛頭一回變得慌亂無措起來。

她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瓶,飛速遞到了人跟前。

“姑娘,解藥。”

因不常開口,她的聲線啞極了,但裏頭的慌張是怎麽遮也遮不住的。

小姑娘看了人手上的瓷瓶一眼,卻沒有接。

而是依舊握住了手中的碎片。

她不能再睡過去一次了。

青棠望著她的手,聲音裏帶了哭腔,“姑娘...”

可丫鬟話音未落,那廂坐於軟榻上的人已然撐著手站起身,徑直朝門外走了去。

緊閉的屋門由裏破開,風伴著雨水飄落在人腕上,薑家府邸裏**起一陣叮當鈴響。

看著匆忙藏起的幾道暗影,以及地上還未來得及被雨水衝刷幹淨的血跡,小兔子抬起眸,似自言自語般對著空無一人的院落輕聲道:

“聖上把你們都留給了我...那他呢。”

“他怎麽了。”

風呼嘯而過。

許是知道瞞不住了,其中一人皺著眉,把手中正隨意提溜著的屍首往旁側一扔,緊接著才垂眸半跪到了人跟前。

“屬下隻知,”他頓了頓,頭埋的更低了:“要護姑娘周全。”

薑歲綿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暗紅的血珠砸在地上,近在咫尺的血腥氣鑽入人鼻翼,正跪著回話的人麵色忽而一變。

恰在此時,一道女子的聲音驟然從薑家大門外傳了來。

“薑姑娘!奴婢香楠,奉我們姑娘之命給您送些東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