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檻處, 雍淵帝站在那,並未接她的話。

陽光落於他身,好似這四周的一切都要暗了去, 唯獨剩下那震人心魂的帝王威儀。

隻這淡淡的一眼,便讓人憑白生出種想要俯首稱臣的衝動。

老婦坐在椅上, 眼皮輕耷著, 華裳底下是遮掩不住的腐朽死氣。

她看著這張不久前才見過的臉, 嘴唇翕動, 問出了一個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

“淑妃的事,你一早便知道了罷?”

太後雖用的問詞,卻並非想問些什麽。她輕笑一聲,用手抵著椅背,一點點站起身來。

周圍的宮人早就嚇的失了魂, 自不會記著要上前攙上一攙, 婦人也不在意,緩慢邁開步子, 朝那個方向行去。

她一邊走,一邊用低啞的嗓子緩緩道:

“觀星監為何突然卜出那所謂的“吉星”卦象?”

“薑家子怎麽就能那麽湊巧, 帶兵入了京?”

“利用萬壽節之事,你清算四妃、囚禁皇子, 又擢她兄長、名正言順地讓其掌有兵權...莫說如今有誰可以與薑氏相爭,眼下你這後宮又與空置何異?”

“皇帝。”太後走到人近前, 嗓子如破了麵的鼓, 沙啞難聽, 卻還夾雜著呼嘯的寒意。

“我查過你的脈象, 即便你並未喝下那藥, 但能將脈象偽裝到此等地步, 怕也輕易不可為。”

“你本可直接立薑氏為後,卻要以身入局,讓這天下人求著她登後位。”

許是走的久了,婦人身子晃了兩下,顯得有些佝僂,但步履依舊堅定。

越離的近,她仰頭的幅度就愈發大了幾分。

太後抬著頭,望著自己這個與自己骨血相連之人,那蒼老的麵容上並不是什麽母子慈情,反倒有些可怕。

“熒惑守氐,天星流墜,血流成河...你要用蕭祈的命,全了她吉星之名。”

“皇帝,”她頓了頓,目光直直射向自己身前的帝王,“你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算計的。”

雍淵帝微垂下眸,神色中淡然無波,仿佛在看一件死物,自然也沒有要開口為人解惑的跡象。

隻是她將要徹底貼近過來時,帝王垂於身側的指尖微抬了半寸。

一股勁風穿堂而過,本搖搖欲墜的人向後一倒,跌坐在了地上。

磚石寒涼。

她連他衣角都未曾碰到。

甚至好似連被分得的一絲眼神都是難得的恩賜。

太後坐在那,華裳下相連的皮骨像快要枯死的枝。

可她看著恍若遙不可及的雍淵帝,喉間卻是溢出陣陣笑聲來。

“也是,這本就你的手段,薄情飲血,殺兄弑父,之前你不就是如此做的麽?”

聽著這番摻著笑的話,癱軟在地的宮人垂著頭,心肝俱裂,恨不得自己頓時聾了才好。

嬤嬤們蜷縮著向角落裏縮去,但老婦充滿朽意的話音卻如跗骨之蛆,直往她們耳朵裏鑽。

“聖上,我這一生最悔之事,便是沒有在你出生之時直接掐死你,以至於竟讓你活到了今日。”

若非有他,她本該順遂此生。

而非像現在這般,困守在這宮殿裏,祭奠她兒的亡魂。

她低了低頭,又重新仰起,似是想起什麽,仿佛隻有一層皮的嘴扯開,露出個笑。

“不過倒也無妨,你看看你膝下的皇子,再看看你的枕邊人,至親至疏,有哪一個不想殺了你坐上皇椅?你總有一日會被人從那位置上拖下來,落得和你父皇一樣的下場。”

她看著他,又轉過頭,看了眼佛龕內的佛像。森涼的笑聲響在整個殿宇內,一層一層**開:

“眾叛親離,或許這就是報應。”

雍淵帝幽深的眸中突然有了一絲波動。

就在太後以為終是有一次戳到了他痛處的時候,那廂自始至終未置一詞的君王忽而側過了身。

朝服之上,撞上了隻投懷送抱的小兔子。

雍淵帝微不可察地顫了下,這才低眸望向自己懷裏,聲色溫柔:

“為何到了此處?”

薑歲綿擁著他,在人稍稍怔了瞬的目光中又抱得緊了些,軟軟糯糯地道:“我醒時沒瞧見聖上,就來找你了呀。”

極寬的肩部線條收緊在腰處,少女纖白的臂環在帝王腰間,顯得越發嬌細了些,卻是極襯。

此刻二人擁在一處,微橙的暖陽從簷上傾斜而下,將她們攏在日色下,仿佛自成了一番天地。

灼灼風華,靜謐安然。

太後臉上的笑意兀地一僵。隻剩下了濃濃死氣。

看著旁若無人的兩人,她微張的唇動了動,似是感歎般緩緩言說:“我原以為你與他不似半點,現在看來是我想岔了。”

“到底是父子。”

吉,善也,無不利。

她窮盡謀劃才得到的“祥”字,可以於一夕之間便被剝了個幹淨。

而有人什麽也不用做,便能讓那皇座上的人以天下為局,將一切捧到了她麵前。

癡情啊,這兩個字放在帝王家,多麽可笑。

太後張開嘴,仿佛還要繼續說些什麽,可剛一開口,便被一道嬌嬌的話聲倏地打斷了去。

“聖上,”薑歲綿埋頭在人懷裏,像撒嬌似的蹭了蹭:“我耳朵疼,我們的孩兒不會被嚇著罷?”

孩,孩什麽?

那廂的老婦瞳孔一縮,像是驟然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你——”

不遠處還在忙著指使著內侍搬椅子的曹陌手一抖,險些沒又把手裏的拂塵給砸了。

乖乖隆地咚,他昨晚當真沒錯過什麽吧。

“歲歲...”雍淵帝語中罕見有些遲疑,但不過一瞬,他便溫聲接過話來。

他沒有答“不會”,而是——

“朕傳太醫來瞧。”

正想努力使個眼色的小姑娘滿意了。

不過太醫...

還是算了。

這都沒串供,萬一露餡可怎麽辦。

他們身後不遠,老人沉沉的眼皮倏地睜得大了許多,視線定定地掃向了雍淵帝懷中。

淩厲且冷。

怎麽會這麽巧就懷了孩子,定為虛言才是。

帝王舒展開的眉驀地一皺,他不著痕跡地又側過幾分,將那些陰冷審視的目光盡數隔開了去。

薑歲綿被他護在懷裏,雖是沒和對方對上,但還是隱隱約約地察覺出些什麽來。

小姑娘抿抿唇,仰起頭,揪著雍淵帝的衣袖便是往上一親。

她本是對準人下頜處的,這樣借著視線阻隔,也瞧不出什麽分別來,誰成想他恰巧低頭看她,以至於...

她碰到的位置便要比原先預估之地高上幾厘。

唇齒相依。卻還帶著些涼意。

薑歲綿整個人都顫了下,清淩的眸子像盛著水光,眼下投石入水,泛起陣陣漣漪來。

被驚住了的人兒下意識想要逃開,可一股力道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輕柔,卻又恰到好處地將她往前帶了幾分。

攻守易形。

帝王垂著眸,護在人腦後的手微向上輕抵,一點點加深了這個意料之外的吻。

一寸又一寸。

太後的麵色倏而由青轉紫,枯木似的手猛打在地,竟是叫她撐著站了起來:

“**!”無媒苟合,未婚孕子...

厲聲的嗬斥聲響在殿內,雍淵帝眸光一沉,指尖捂在了自家小姑娘耳上,然後淡淡朝殿中一處分去了半分目光。

呆立在原處的大太監這剛反應過來呢,被君王給護在懷中的人兒卻是扒著他的手,露出小半個腦袋來。

“太後,”她臉色紅紅的,似是叫日色暈染下的梨花,帶著動人心魄的美意,說出的話卻是直往人心窩子戳:“聖上立我為後了呢,這是夫妻情趣。”

“太後不懂。”

小姑娘隻覺得自己渾身都燙了起來,這若換了平常任何時候她定是早早便逃開了,但今日不同。

什麽先皇什麽報應,什麽勞什子眾叛親離,說得是誰都好,唯獨不可能是她身前之人。

薑歲綿看著張開嘴、仿佛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的人,小小地扯著雍淵帝換了個角度。

在準確估量了下對方的視角後,她忍著羞意拉著帝王的衣襟,又得寸進尺地在他側臉上親了一口。

等老婦將這一吻看了個清楚明白後,少女才似是耀武揚威般環住他頸側,嬌嬌道:“皇子謀逆不是正好,聖上隻剩我懷的這一個了,一出生就是太子。”

說完,好像是覺得有所偏頗似的,她頓了頓,又開口道:“唔,要是女兒,就——”

“封其為皇太女。”

卻是雍淵帝接的。

薑歲綿愣了瞬,才磨蹭地埋頭在人懷裏,嗯了聲。

她原本是想說寵著再生一個的,沒成想今上比她還會氣人些。

話本子果然沒白看,就該氣一氣才好呢。

小姑娘藏在帝王懷中,臉上的熱意燙得驚人,若非有人擋著,指定就得像那煮破的圓子般露了餡。

好在是攔得嚴嚴實實的了。

雍淵帝摟著她,眼底的笑意再無遮掩。

那邊的太後卻是被這一唱一和激的快要背過氣去,喉間霎時也湧出一股腥意。

她看清了她的模樣,傾國傾城,但又純澈到了極致。幹淨得仿佛隻容得下一人的影子。

亦看清了帝王周身的愛意。

但正因如此,太後才接受不了。

他這樣罪孽深重之人,便該享萬歲孤寂,怎麽能有人去愛他呢?

這天底下,又怎麽能有女子得到為君者全然的愛意呢?

作者有話說:

——底下是不重要的劇情解釋(巨長,可跳)——

*歲歲

我看到有寶貝說歲歲笨,聖上這個局自始至終都沒波及她半分,所以歲歲得知林苓遞來的消息後,除了將此事告訴雍淵帝,等到萬壽節這天她依舊準備好了要去赴宴,要給他過生辰,有危險也是一起的,結果被人藥倒了。後來醒過來,她知道出事了,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也不知道雍淵帝到底做了什麽準備,隻知道太醫在她這,影衛在她這,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她不知道自己有女主光環不會死,也不知道聖上根本不會出事,她隻知道,蕭祈以清君側為由做這一切,大概不會想擔上謀反的罪名,她想把影衛和太醫送回他身邊,也想把自己送過去。

聖上善策人心,唯獨於歲歲是個例外,所以他算不分明,他在歲歲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位置。可故事從一開始起,都不是隻一人動了心。

後來三皇子派人來誆她入宮,用的理由也是蕭祈攔殺群臣,她爹娘深陷其中,就連影衛的首要關注點,都在薑淮夫婦身上,怕她因他們著急,而不是聖上。

帝王也未曾料到,那個用來哄她,給她用來護她家人的空白聖旨,最後會被用來讓她奔向他的身邊。(歲歲的字書是聖上教的,所以聖旨上的筆跡像聖上)

或許這個舉動確實是有些笨拙,但這主要原因還是出在芝芝身上,作者比較笨,所以筆下的女鵝也笨了點,實在抱歉

*淑妃

淑妃並不是第一次動手,疫病那次也是她,其實還有太後,不然她也不會和太後說“再”助她一次,當年聖上告訴歲歲幕後指使,還有半句沒有說,因為除了淑妃以四皇子病重為由避開了勤政殿,還有一人也是避開了的,隻是她常年不出宮,派個嬤嬤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人會在意正主未至,不過他和太後糾葛實在複雜,所以當時隱去了。

上帝視角,淑妃的計策是攤明了的,可是淑妃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啊,她離成功隻差一點點,沒有沈菡萏她當年就得手了,又如何能甘心,人心繁複,利益動人,有的東西一如魔盒,打開了就合不上了,蕭祈的暗示隻是催化劑

之所以動手時掐在萬壽節當日起效,也是因為這日群臣聚集,要定下什麽事隻能在這個時候,而且慢性毒發才能撇開自己,可又不能讓雍淵帝在眾人跟前出事,那時人太多變數大淑妃就不好自己掌控局勢了。隻能說她已經盡可能的謀劃好一切了,隻是有人的手段遠在她之上

*平王和太後

太後以宸妃為死敵,她也知道蕭祈是誰的兒子,否則當初平王不會說太後選誰都不會選蕭祈,太後之前聽聞大皇子蘇醒時的反應也不會是感歎他命大可惜。

太後知道當初先皇臨死時讓聖上立蕭祈為太子,但她死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蕭祈登帝位,所以要麽搞死蕭祈,要麽搞死聖上,她其實兩個都想來著,就是難度太大。

搞死蕭祈的計劃因為雍淵帝的插手沒成功(包括幼時毒殺),那淑妃想動手殺雍淵帝她自然樂見其成,反正有替罪的,一旦成功,無人知道蕭祈被立太子的身份,她就可以推個傀儡皇帝上位,可她唯一沒料到的是,先皇瞞著她留了後手,給了平王聖旨(這是平王篤定大皇子會被立為太子的根由

而從蕭祈的立場,這一世他事先在平王那得知了自己身世,知道平王手中助他登儲位的的東西是什麽,目標就很簡單了,搞死聖上,他這個太子就名正言順登帝,為什麽急呢,一是歲歲,二是...他知道一旦立後,雍淵帝就不可能立他為太子了,找個錯處貶了他太輕易,要麽坐以待斃要麽放手一搏,所以對蕭祈來說,其實沒有選擇。

*宮變

最後薑南君在宮門外看到了聖上,行完禮卻依舊衝入了宮門,是聖上授意。勤王護駕,由豫州時撥出的大軍,最後成了兩人護駕最有力的刀,這才是滔天的功績折到了歲歲兩位兄長手裏,所以芝芝之前才會說,豫州之局到平安符那並不是全部,之後遇險促使趙家入局亦不是。

現在才是。

薑淮,虞舒,蕭祈,淑妃,趙惑,太後...所有窺破局勢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破局,可最終卻是一步步將歲歲推上了後位。

甚至就連觀星監,當年歲歲用魚給聖上報信,觀星監測出準確的地動時機,以避災禍,這也就導致觀星監的威信拔高到無法忽視的因由,最後卻成了她立後一局中最重要的棋,萬般皆因果。

連載和完結的追讀體驗不同,是芝芝自己碼得太慢,所以有的時候寶貝讀到這可能忘了前情,自然看不懂,對不起呀,但真的很謝謝能追連載的寶貝,啵唧

至於宸妃,太後,以及聖上糾葛的線索,藏在聖上給歲歲講的話本裏。

兩個小彩蛋——1.三皇子(櫸木和香楠(木)都是木頭的名字)

2.星象——(熒惑守氐的星象,常伴...賊臣謀逆)漢書·天文誌

伏筆埋於前文,芝芝盡力寫完一個完滿的故事,但所有的缺漏歸根於作者太蠢以及筆力垃圾,造成不好的閱讀體驗芝芝很抱歉。

以及還有一句遲來的——

中秋快樂。

(太忙了吖,前幾天還不小心扭到了腰,心虛哭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