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長鳴

如果不是腳底下還踩著堅實的地麵,我會一直以為我是懸在海麵上行走的。

低窪地已經全部被海水占領,一丁點兒白色的地麵也露不出來了。這裏都如此,更別說地勢最深的魚眼池,這時候的那裏想必也沒了寶貴的淡水,那些羊角樹灌木此刻都成為了海草,野貓們也得另尋高地躲避些時日了。

島嶼跟南海混為一體,我就像生怕踩中了沒有蓋子的窨井似的,每一步踏下去都十分沒有安全感,我和林醫生都不是海裏的魚,也不是能巧妙控製身體平衡的陳子川,一腳踏空進了海裏可就永遠也出不來了,由於那條繩子把我們倆栓在一起,倒是死也有個墊背的!也不知道那陳子川一個人類,即使他是死過一次的,他這麽長時間以來生活在海裏的感覺,是不是和現在我們的狀態差不多呢?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嫌棄過自己的身高。海水逐漸從我的小腿沒過了大腿,又到達了腰部!我的個頭那麽矮,全隊人裏,要死絕對是我先死啊!早知如此,就該帶一副高蹺出航!不過好在,海水倒灌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想要完全把我淹沒一時半會兒的還不可能,畢竟西沙那麽大,整片海域同時漲起一米五的高度又不是個容易的工程,哪兒有那麽多閑置的水量呢?

但是此消彼長,風卻是愈刮愈大了,台風夜的那晚我沒有離開小飯店的庇護,剛剛才見識到了真正的風的力量是有多麽多麽的恐怖,我幾次腳底沒站穩,就眼看要變成風箏上天去了!林醫生死死拽著我的胳膊,每當感覺快控製不住了,幹脆就把我的肩膀往水裏按了一按——倒灌的海水倒是成了我的臨時避難所,雖然水流衝的我前仰後合的,但總不至於讓我的身體連水一塊兒從晉卿島起飛!再往前走走,我跟著林醫生,也不知道已經到了晉卿島的什麽位置,隻覺得腳底下疙疙瘩瘩的,踩上去有些紮腳。

“麽雲是對的。”林醫生稍稍鬆了口氣,在風中我聽得很不清晰,“他記的沒錯,這裏的確有一片石堆,隻不過,那不是單純的‘石頭’,而是珊瑚礁的碎塊。”

黑壓壓的雲層之下,我們倆打著轉兒,終於是摸索到了一個圓不拉幾的大家夥,一摸,上麵滿是粗糙的凸起顆粒,空隙也有很多,跟我們腳下的地麵沒淹沒前的材質是一樣的,它們是晉卿島不知道什麽原因脫落下來的殘軀!

停在這裏,我跟林醫生的體力也到了極限了,大風呼嘯著掠過天地之間,發出的聲響聽起來特別的尖銳,如果不是我們已經躲進了石頭堆裏,這裏可以抵禦住一部分狂風侵襲,我們倆這會兒應該都已經飛向大海了……

我特想坐在地上歇歇酸痛的雙腿,可根本沒法彎曲身體,一坐下我的腦袋就要沒進水中,隻能背靠著一塊疙疙瘩瘩的珊瑚岩稍微調整一下呼吸。

林醫生也累的不輕,但還是強打起精神,掏出繩索在石頭上來回的纏繞了幾道,然後把我們倆腰上的攀岩扣都牢牢的掛在了上麵。被珊瑚石擋住的大風從縫隙間散成改變了方向的幾股分流,林醫生選擇的這塊珊瑚岩大約要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住,除非是地動山搖、天崩地裂的大災難,否則是不可能把我們倆從這石頭旁邊給吹走的,麽雲指出的路子比想象中要靠譜的多,地麵上散落的小塊珊瑚岩層層疊加起來,無形之間也算是抬高了這裏的地勢,至少原本快要淹沒到胸口的海水,現在退回了大腿。

海浪和狂風拍擊在背後珊瑚岩上的聲音非常之大,我努力想張望一下相反方向的高地上,三位隊友的情況如何,但是目光可及的範圍僅限於前方幾塊形狀有些怪異的岩石,遠處的天空閃爍了幾點刺眼的亮光——雷雨又要來了!

我的心情從來沒有那麽那麽的糟糕過,我和林醫生被捆在大石頭上,連動都不能動,腿都泡在海水裏起皺了,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等待著即將降臨的雷電和大雨,這感覺……完全就是奧林匹斯山的普羅米修斯,在接受著上天的刑罰啊……

默數了五個數,遠處的雷聲才爆炸一般從天空中響起,我的耳朵裏嗡嗡作響,根本就聽不見林醫生在旁邊嘚啵嘚啵的說些什麽了。雖然被折騰的半死不活,但我覺得這裏至少還是安全的,冬爺他們選擇了自己眼睛的判斷,可以肯定的是那裏不會留存積水,但是這樣狂妄的大風得怎麽去抵擋呢,三個隊友難道就那麽相互牽製著蹲在光禿禿的高地上嗎?他們的處境一定比我們更加狼狽,一會兒大雨將至,我都不敢想象晉卿島會變成怎樣的一副慘狀。

“轟——”

毫無防備的,一聲驚雷從我們頭頂炸開,嚇得我簡直魂都飛出去了!緊接著密集而碩大的雨點就狂轟濫炸起來,它們從高空砸到身上,能感覺得到那重量打的我的臉頰生疼!我捂著被震得耳鳴的耳朵,感覺聲音停頓了一下,才又接續起來——

咦?那不是耳鳴,而是真的有什麽東西在響吧?

這麽說從雷暴雨剛剛來臨的時候,就一直存在著這種長鳴了?那難道是……

我靠,那不會是船隻上的汽笛長鳴聲吧!

我一轉頭,林醫生也正掏了掏耳朵,滿臉雨水的看了看我,很顯然剛才的長鳴確實存在停頓,我們的耳朵是誠實的。

晉卿島的附近,距離我們不遠的位置,有一艘船隻也在承受著狂風暴雨!白舒洋的鬼船上一個活人都沒有,已經不知道飄向什麽地方去了,我覺得它是其他漁船的可能性也不大,畢竟正常的南海人都不會趕在台風季出航,那麽,這聲聲長鳴最可能發出的源頭就是——

小卷毛的船隻!

他們救過我們,他們又拋棄了我們,現在的船鳴是幾個意思?!

我不認為那是他們在尋求幫助,雖然這次的風暴異常猛烈,但我沒法去懷疑小卷毛那條船隻的質量,也沒法去懷疑他的船員們的素質,那些家夥們可都不是無能的主兒,恐怕比這更大的風浪人家也曾經經曆過吧!

“喂——喂——卷毛!”

“轟隆——”

“靠,吵死了!喂——咳咳……你們是不是聽不見……我在這裏啊!”

我聲嘶力竭的喊了幾嗓子,便徹底放棄了,就算是給我個擴音喇叭也沒用,人的聲音在風中會被打散,再加上那該死的電閃雷鳴……除非我現在鬆了珊瑚岩上的捆綁往岸邊跑,否則根本上不了卷毛的船,而一旦我鬆開繩索離開了背後這塊石頭的庇護,我整個人就要飛了!我可不能保證自己能飛到正確的方向去!

“別喊了。”林醫生努力的眨著眼睛,想讓雨水從眼睛裏擠出去,他趁著一聲驚雷剛過,搶在相對安靜的幾秒鍾裏快速說道,“長鳴,要麽是哀悼,要麽……是警報!”

警報?小卷毛知道這種環境下救不了我們,所以在向我們發出了警報?

光是警報有個屁用啊!天氣都已經劇變成這樣了,誰還不知道危險似的!

“啪嗒——”

雷鳴聲越來越緊湊,聲音從“轟隆”怎麽還轉變為了“啪”?我覺得此刻的經曆已經堪比渡劫了,到底我是能得道成仙還是撐不過將要灰飛煙滅啊……我筋疲力盡的把頭也靠在珊瑚岩上,卻聽到這塊可愛的石頭被什麽細碎的東西擊中了。

“啪嗒啪嗒。”

大概是風中吹來的海灘砂石?但是現在根本沒有“海灘”可言,存在細石散沙的地方都被淹沒了才對。

“啪嗒——”

又是一聲奇怪的巨響,我感覺珊瑚岩受到了一次不小的撞擊,小幅度的顫動了起來。它隻是體積較大的一塊珊瑚礁殘肢,中間有很多空隙並不牢固,如此一陣晃動後,我覺它受到了嚴重的損壞,就要裂開了!

一道耀眼的閃電幾乎是從我們眼前劃過,我在差點兒被刺瞎的同時想到:該不會是低空的雷電劈下來,打中了這附近的珊瑚岩堆吧!那我和林醫生豈不是分分鍾可能就被天打雷劈了?

這麽想著,林醫生已經趟了兩步水過來,幫我打開了腰上的攀岩扣:

“麽雲可沒想到過這種情況,這裏已經不安全,我們得離開。”

“開玩笑的吧……已經這樣了,咱們還能去哪兒?!”

“啪——”

我和林醫生正在麵麵相覷著,剛剛還為我們遮風擋雨的珊瑚岩又承受了一次劇烈的衝擊,突然就在旁邊裂開了!被擊碎的粉末禮花一樣飛濺了我們一頭一臉!

傾盆的雨水隻用了一秒鍾便將飛揚的淺灰色粉末從我們身上衝刷到了海裏去,我被突如其來的大風正對著腦袋,吹得眼前一片空白,我和林醫生已經斷開了鏈接,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就暈暈乎乎的栽進了水裏,林醫生努力的伸手在水中試圖抓住我,可是一個起伏的波浪襲來,我在珊瑚岩堆中卡住了一下便被遠遠兒的衝了出去!

我渾身都是冰涼的,到底是他媽道行不夠,沒有頂住啊!

“喂——喂啊——”

又來了又來了,死到臨頭了,海浪中那個奇怪的呼喊又來了!這一次我該追隨你而去了吧,我被淹死以後,肯定是要沉到寧靜的深海去的,我終於可以和你相見了嗎?

“唔……”

我肺裏的空氣被猛的一下從口鼻中擠了出來,我腰上的繩子突然之間被大力收緊,然後我從水裏停了下來,被一隻手拎出了水底,麵對著應該是珊瑚堆最外側的一塊岩石——

“咳咳,謝謝……林醫生,你身手好牛逼啊……”

我扶著粗糙的岩石,怎麽也沒想到他能這麽快的趕過來,卻聽見身後那個人開口道:

“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