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天王一鳴驚人,領先群客吟出了第一句。
當即引得眾人側目,之前在百兵大會上,初奪春秋筆,便已技驚四座。若非有吳逸後來居上,隻怕他就是場上表現最為耀眼的一個。
此刻他在《青天歌》下,吟出了第一句詞,自然而然,就又引得滿堂注目。
弦音並不因文明天王的話語而絕,清韻如流之間,不老婆婆的聲音從簾後幽幽而出:“不愧文明天王,意象已開,可要接下去說?”
文明天王卻是舉杯做了虛敬的姿勢,灑然笑道:“接下來一句,就是道門丹家的範疇了,本王不喜丹道,就不接著說了,讓與諸位吧。”
說罷,便安然穩坐,杯酒靠近嘴邊,不再言語。
《青天歌》此曲一出,所有人就都知道這曲奧妙非常,道行越深者,越能感覺到曲中意象直如青天浩浩,挾群山而壓來之廣大。而歌詞更是無影無形,弦音之中並無隻言半字,要想如不老婆婆所言,參悟出曲詞來,須得明心見性,以自身靈性敏悟參透,半點講不得機巧。
如果緣法到了,自然能透過山水見得真意,如若不能,那也隻是空空流連於一曲妙音,不能撥開雲霧見月明。
文明天王開得先聲,就已經證明了,他即使之前未拔頭籌,也仍舊不是場上絕大部分人可以比擬的一代山主。
“天王靈通造化,道符佩服。”李道符舉起了酒杯當即稱讚。
文明天王也順勢與他碰杯,自在答道:“李賢弟也莫要妄自菲薄,你所學淵深,定然能參他個幾句,我猜,你也差不多該參透些眉目來了。”
“承天王吉言。”李道符喝罷,繼續將目光移至這若有真形的漫天山海之中,眼神驀然一變,凝光內蘊,雜念盡消,又投意識於滔滔弦音之海中。
向他這樣的,在場的還有很多,除了少數幾人以外,大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肅然之態。
而這少數的幾人裏,除了剛剛表示不再參與的文明天王,倒都是各有各的姿態。
不同於幾乎沉醉於《青天歌》意象之下,呆成木人的玄淩真人袁青霄,坐在他旁側之席的刀精醉紅袍,可就沒這般投入了。曲樂剛起,固然他也為浩浩氣象,悠悠琴韻所懾,但他修為雖不淺,但卻少通文識,不愛文墨,對於此道更是意興闌珊,不消多久就從這無邊無際的意象裏跳了出來,不再參悟其中詞意,隻向周遭宮娥相邀倒酒。
而左側諸席之中,還有兩人,同樣坐得體態隨意,全無端正之姿。
毫無疑問,是李貞英和宋棠音這對相識不久的好姐妹。
李貞英一張秀顏上神態怡然,一隻手握酒杯,另一隻手則以手指隨著弦裏妙音的節奏,輕輕扣擊著桌麵,瞳眸裏秋水微泛,像是女兒家聽到了可喜的樂曲,純然而樂,比之周遭旁人的投入,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風采。
至於酒葫蘆不離手的宋棠音,就又是另一副樣子了,她頭歪體斜,整個人都靠在椅後,就好像全不受那一曲《青天歌》影響一般,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眼裏半睜不閉,竟已有些顯得醉意朦朧。
再然後,就是吳逸了。
他不通音律,卻也能感到《青天歌》之氣象奇絕浩大,一下子就讓他以為是真有一片山海到了眼前,音韻之絕妙,幾乎化為有形之象,風雲之變讓他目不暇接,心神澎湃。
不光目中有奇象萬端,耳邊的琴弦妙音,不知不覺間,也慢慢變成了絲竹共振之聲,更那韻律之間,還隱隱地仿有歌者執節而唱和之音。其聲嫋嫋,幽微難明其所唱為何物。
吳逸不懂音律,自然是完全無從去辨別這音律妙在何處的,他隻覺得好聽,氣象逼真之極,迥異凡俗。
至於不老婆婆和文明天王所詠出的什麽歌詞,他倒是還沒發現什麽端倪。
這《青天歌》一路聽將下來,吳逸不光視聽極是享受,體內的金丹玄氣,竟也漸漸被這玄妙音律所影響,發出有節奏的鳴動。
九顆內丹齊齊鳴動,自內而外,又與其外的《青天歌》之嫋嫋仙音互生感應,讓吳逸分明沒有經過什麽特別的事情,卻意外的感覺到一股來自深處的悸動之感。
明明知道不是,但吳逸卻覺得這感覺就像是真的心跳一樣。
如此奇妙難言,這還是頭一遭。
韻樂悠揚,繞梁而流,隨同群山接天之勢,充溢正殿。
靜侍簾前的青衣盤絲,俯瞰著在這一片《青天歌》氣象之下,反應各異的諸賓客,輕紗覆麵獨露出的一雙瑩眸,靜如平湖。
這《青天歌》,她已在平日跟隨不老婆婆的日子中聽了許多次,對於隱於調中的歌詞,有婆婆教授,也已經熟極而流。
音律如潺潺碧水,在文明天王說出來第一句後,流轉不歇,在她聽來,已過了好幾句,座上都沒人再參悟出來。
比之上一屆百兵大會,還是差了一些。上屆百兵大會,是在東勝神洲之地,那時一曲奏罷,也有數位散人合調而唱,蔚為大觀。
《青天歌》一共三十二句,除了文明天王最開始吟出的兩句之外,琴曲已過三分之一,竟還無人能吟出其中續詞。
如今無論如何,此曲之詞終究已難全出,此番奏曲,看來還是難免有憾。
青衣盤絲靜靜旁觀,正覺抱憾之際,卻忽有一陣女聲揚起,高聲朗吟道:“月下方堪把笛吹,一聲響亮振華夷。驚起東方玉童子,倒騎白鹿如星馳!”
指尖輕扣桌案,曲詞自口悠悠而出,這女聲混在琴韻之裏,不僅全無突兀之感,反還隱隱貼合音韻律動的節奏。
隻見得左邊座席靠前一側,一個紅衣女子指尖轉著酒杯,口中朗音清澈,正是李貞英。
是她?
青衣盤絲眼中微微一驚,這素知靈院的小姑娘不說則已,一出口就是接連四句,比之前的文明天王竟還更加順暢,並且還完美貼合音律中的時機,就好像是韻中詞意才現,她就順勢吟了出來一樣。
這一次,不老婆婆手中弦未停,卻也並未像之前一樣有何言語,而是樂律流轉,悄然之間,弦撥更急。
《青天歌》旋律陡變,意象之中也隨之風雲變幻,猶如山泉銀珠急落,衝灑於萬山之間。
樂律之勢一變為急烈緊湊,則隱於其間的詞句更難被發現,青衣盤絲明白,此曲越到後麵越難捕捉,即使是上一次百兵大會,有好幾位散仙位列客席之中,到最末也未能參透全曲之詞。
青衣盤絲聽來,婆婆這弦音變的比平時更早了兩個呼吸,看來也存著考驗那位李姑娘的意思。
這陡然急轉的意象,更為磅礴激烈,讓原本還在努力鑽研這山水背後真意的諸多客人,都一時間心神為之散亂,徹底沒了頭緒,大多數都被這激流衝**淹沒,一個個都怔怔然呆在了當場,沉浸於樂曲所化的萬象之中。
隻有極少數人,眼裏光彩還未有散亂之象。
樂勢更急,李貞英卻是嬌然一笑,拔身而起,身輕如燕,足點於桌案之上,遙遙舉杯,放聲再和道:“逡巡別轉一般樂,也非笙兮也非角。”
女聲清揚婉轉,頓挫明晰,就真似是抓準了那樂曲之中的節奏,娓娓而歌。
“三尺雲璈十二徽,曆劫年中混元斫。”
李貞英靈眸飛轉,與弦音遙相感應,越說越是意興風發,本來《青天歌》為獨奏弦音,如今竟已像是唱詞一般,由她傾情唱歌,歌樂共奏之下,更為《青天歌》之樂錦上添花。
而這毫無疑問,首先就震驚了場上沉迷於滔滔萬象之中不得要領的一堆修士。
他們這一堆遍閱道藏,熟知音律,修行千百年的山人名宿都不能窺其妙音門檻一句,這個看上去年不滿二十,在大會上行事乖張粗野的小姑娘竟然一連說出了八句?
雖說人不可貌相,可這女娃娃道法竟有如此程度……
文明天王前麵早已言明退出,雖然比之其餘諸人清閑了許多,但目睹了這麽一個紅衣女子的表現,也不由得眼裏神采微動,撫須讚歎:“嘿……這小姑娘不光台上身手極佳,語中詞句字字都暗合音韻,不早不晚,非道法極精妙所不能為,如此深不可測隻怕,已是非人境地……”
他又側目看了看旁座已漸入佳境,馬上就要將詞句呼之欲出的李道符。
李兄啊,看來隻能跟她爭一爭後麵這幾句了。
雖然已勝局而論,這姑娘已贏定了就是。
青衣盤絲靜立於空,雖然一動不動,但眼裏同樣異彩微泛。
瀛洲素知靈院門下的小徒,竟也有如此程度的穎悟?
《青天歌》詞隱於曲中,幽微難明,參研起來很耗心神,往往一兩句後稍有不慎,就再難捕捉到這一瞬之機。當年會上演奏之時,不乏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練至元神成型的登玄人仙,至多也不過就是一人三四句,能一口吟出五六句,已是極少有。
而這姑娘,竟一口氣連誦了八句?
青衣盤絲自己若不是早將此曲聽熟了,初次一聽也自認未必能如她這般。
接下來,就到這一曲之中婆婆平日彈奏最喜愛的一段了,不知她還能跟上麽?
果然,樂韻弦音又轉而變調,這一次群山飛流之意象,霎時之間,又拔升至萬丈高天,如此上天入地般的陡然急變,到此已不是台下諸人所能跟上的妙音領域,隻能空聽其仙韻餘音,再難望其雲天之上的絕景。
李貞英輕輕一笑,鼻音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吐納換氣後,再揚聲朗道:“玉韻琅琅絕鄭音,輕清遍貫達人心。”
吐納換氣,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這幾句曠然絕句以吞吐萬裏塵寰之意一吐而盡。
兩句詠畢,音律也隨之突破層雲,來到了青天曠然無邊之境。
李貞英絳唇輕開,意興所至,正要傾吐而出。
“我從一得鬼神輔,入地上天超古今。”
新一句再起,卻是兩聲截然不同的男女之聲異口同聲地忽然亮出。
女聲卻並非再出自李貞英之口。
被打斷的李貞英訝然轉頭,隻見身旁座側,那個仰頭微醺,酒葫蘆一時三刻不離嘴的女子,卻是舉起了酒葫蘆,對向珠簾裏動弦而奏之所在。
宋姐姐?
那另一個是……
不光李貞英,場上所有人,甚至靜觀其變的青衣盤絲,都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來聲之處。
末座之處,那裏坐著一個幹淨直裰袍的年輕人,直視著殿上萬象之所在,眼神澄然自在,體態鬆放悠閑之極。
“是他?”青衣盤絲瞳中露出了旁人絕難察覺的一抹驚色。
“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
吳逸渾然沒有理會在場投來的諸多目光,隻繼續朗聲吟誦,其聲比上兩句更為激越瀟灑。
這一次,同樣是男女兩道聲音合誦而出。
沒有任何事先商量,兩聲卻同時整齊而出,毫無先後之別。
宋棠音再詠而畢,得意地看了李貞英一眼後,又悄然瞥去了末座之處。
極出人意料的兩聲齊吟,徹底震驚了台上的二十餘人,這當中,感受最複雜的,非李道符莫屬。
他此時臉上,已經沉如鐵青。
全被搶了,他甚至才剛剛摸到那麽一點頭緒,還未悟出全句,就全被這兩人給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