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逸此時乘涼吹風的位置,是在山坳間的一叢密林大樹之上,身子側臥於高枝之間。

他遙遙望見,那官道旁的一排柳樹下,似正坐著八九個人。

本來樹下有人這種事並不稀奇,隻是今日吳逸所見官道兩旁,就隻有這八九人一行,並且,似乎人人都佩了馬,因為就在那幾人乘涼樹邊,正好栓著八九匹毛色各異高頭大馬,馬上也都綁著各類包袱。

之所以會讓吳逸注意到,還是因為這九個人的打扮無論怎麽看,都實在有些不大尋常。

這幾個人裏,大部分都是英武高大,氣度非凡,個個裘袍輕甲,配刀背弓,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是久經軍陣之士。

而當中一個,倚在一匹赤紅色駿馬所栓樹下的,則是相當特別,身量較之其他人為纖瘦,一身貂裘藍錦衫,背上背著一個長長的黃布包,手執一柄折扇,悠容而坐。扇骨以白玉雕就,但那執扇之手卻白得與扇骨一般別無二致。

這又是哪家的貴公子出來了?

吳逸對這附近的地界並不算熟悉,但他想道濟縣才遭逢大難,整座城的人都驚魂未定,應當是不會有如此閑適的狀態的。

看服飾這麽華貴,難道是從灌州來的?

吳逸的疑問才生出沒有多久,他就又聽見了一聲嘈雜的吵鬧之聲。

隨著西南邊官道盡處煙塵揚起,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幾聲狂笑與幾聲哭鬧。

吳逸循聲而望,就皺起了眉頭。

隻見那馬蹄聲起處,是幾個穿得破爛衣甲,纓盔不整的兵士,正在狂笑馳縱著,身後還立著一杆破爛汙損的“灌”字大旗。

更重要的是,他們馬上都放著一兩位正在哭鬧的民婦。

這是軍兵還是強盜?吳逸雖然不是什麽大聖人,但念及此身初來時就被強盜活活砍死,因此對這種倚暴逞凶的行為相當看不慣,再加上他一看到那群人馬來的方向,正好是道濟縣城,也猜到了或許是哪兒的敗類趁著城裏軍政無人,幹脆就出來劫掠撤在城外暫居農田的百姓。

唉,真是……

正當吳逸打算出手時,他卻發現,那邊乘涼的幾個人已經動了。

那名錦衣執扇公子打扮的人,悠悠走到了官道路中央,此刻離那幫馳縱而來的人馬還有數十丈遠。

忽見有人擋道,那幫剛拿了幾個婦女的兵士也勒馬停了下來,為首的一位猥瑣黑漢揮鞭罵道:“官道重地,什麽人也敢攔軍爺的路?”

執扇的公子朗目微抬,輕聲笑道:“我聽聞西陲昭武王治軍以秋毫不犯聞名,你們這幾個貨色竟敢當街強搶民女,敗壞軍紀,真該好好教訓教訓。”

吳逸雖然看不大清楚長相,但耳力過人,在稍遠處一聽就聽得分明,嗯,這聲音倒是很清澈。

那猥瑣軍漢本來一副無所謂之態,但聽他言語,卻是漸漸眼露貪色,目光聚集到了他那腰間玉帶一個粲然寶珠上,嘿嘿大笑道:“兄弟們,咱們這下賺大了!這兔兒爺身上一堆寶貝呢!”

這話一出,那公子稍稍揚起的唇角沉了下去,他折扇微微向著那幫跋扈之極的馬上軍士指了一下,口中極其平常的語氣說了一句:“一個活口都別留。”

“留”字才剛一出口,幾道疾影破風之聲,那馬上囂張跋扈的狂笑聲,便頓時止息了下來。

馬背之上,幾具身子紛紛落地,身上都各插著一支醒目的箭,那些軍漢連慘叫聲都沒能發出,就已斃命。

那箭勢由那位公子身後八人所發,來得極快極準,沒有傷到那些馬上背負的無辜婦女,更沒有對馬匹造成過一絲驚擾,言出箭已到,這讓一旁觀看的吳逸也不禁暗呼了得。

如果純以準頭而論,自己雖有神弩這等神器在身,但射術還遠不能做到這般精準。

射殺了搶掠女子的兵士,那名執著白玉扇的錦衣公子臉色才緩和了幾分,領著剛剛射箭的幾人上前解下了馬背上那幾位被搶掠的婦女。

那幾位婦女如蒙天恩大赦,個個都納頭而拜,錦衣公子此時臉色才如春風拂水,麵目溫柔,吳逸遠觀雖看不太清他的具體長相,但也能想見他此時態度必然相當親和。

又見他命幾個隨從都取了一些散銀,由那少女交給了那幾位婦女,打聽了婦女去處,在那些婦女幾次拜謝之下,這才讓隨從中出來幾人護送她們離開。

錦衫公子瞧得婦女走遠了,才各令剩下的幾個隨從從柳樹旁解下馬匹,各自翻身上馬,自己也解了一匹通身赤紅的駿馬,奮蹄揚塵而去。

所去的目標,正好就是道濟縣。

吳逸遠望群騎去處,這幫人也是去道濟縣的?

本來隻想著乘涼,卻意外看完了一場熱鬧,等吳逸回到無底洞時,發現玉閣之裏,白蓮衣已經結束了念經超度,此刻正換了一身雲紋星羅雪衫,坐在藤椅上,輕斟壺茶。

此刻她由於剛剛誦經完畢,麵上不施粉黛,青絲不著片簪自然而垂,卻也同樣清麗絕世,纖塵不染。

像是早已預料吳逸回來一般,她麵泛微笑,請道:“等的久了,來喝些茶吧。”

吳逸來時已被她耐心地介紹了一遍玉閣裏的布局,此間又隻有他們兩人,自然而然地就坐在了旁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我靜功不好,要我一直坐禪,我總是靜不下來,坐久了反而怕會打擾到你。”

白蓮衣卻是表現得相當理解,笑道:“看得出來,你修煉的功法似乎也不是安心坐禪的路子,心意到了就行。我佛法所學有限,所能做的,也隻是念幾卷《度亡經》,《觀音經》,能否超得亡者升天,再入修行,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吳逸本想順著寬慰幾句,但聽她說到什麽《度亡經》這些,不禁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於是問道:“說起超得亡者升天,我想起路上聽過的一個傳聞,說是當年玄奘法師求取大乘真經傳布天下,這大乘真經好像就有能超度亡者升天,脫離輪回苦海的用法,你看過這些真經嗎?”

白蓮衣聞言,也是莞爾一笑,搖頭道:“大闡法師取經歸來之時,已經是一千多年前之時,我那時還未出生,取來大乘真經一共五千零四十八卷,聽說妙用無窮,當時三教諸派盡皆受益。後來數朝之後戰亂又起,傳布天下的大乘真經也受波及,散亂無數,原典在哪也沒了消息。現在流傳的大乘真經,大多數都是幾經別家注解刻印後再版的,超度效用不能說小,隻是卻也沒有我想象中那樣了得就是。我本來也想北上京城去找找,如今卻被這些事耽擱了……”

“原來如此……”吳逸心裏想著,那自己學的莫非就是原典了嗎?

他想了一下,又道:“那不如這樣,你如果去的話,不妨帶上我一個,反正我也是天南海北地遊**,正好。”

白蓮衣卻道:“你啊,一身的桃花債還沒解決,我就是想帶你去,那個叫紫織的恐怕也未必會善罷甘休。”

“也是哦……”吳逸一想到紫織的事,頓時煩惱就起來了,那丫頭一溜煙沒了影,說什麽時候就會再來找他了斷,也不知道會怎麽了斷。

她要隻是個一般的精靈也就罷了,偏偏又和紅綃一體相係,處理起來難免有所顧忌。

事到如今,也就隻能順其自然了。

“沒轍,就隻能船到橋頭自然直了。”吳逸又發揮了一貫的躺平性子,直接癱在了座上。

不過經與吳逸這麽一番打趣,白蓮衣的沉重心緒也稍稍有了些緩解,兩人在洞內待了一會兒,就決定去道濟縣看一下災後的情形。

結果才啟程臨到縣門前,吳逸就感到了憑空裏身子微微一震,雖然這感覺很輕微,但他還是察覺到了一分力氣更充足的感覺。

白蓮衣也看到了,縣城之中有絲絲白氣正湧入吳逸體內,她展眉笑道:“你看,你除了妖怪,功行又更增進一步了。”

吳逸攥了下拳頭,若有所思。

功行啊,自己都快忘了,除妖原來還是有功力助益的,可能是自己太懶的關係,這麽好的機會,卻像是被人推一下,才肯前進一步。

沒辦法啊……

這一回入城時,白蓮衣是直接以遁光帶著吳逸縱入,免了盤查的麻煩。

一到了城中後,吳逸才發現,這縣城裏百姓的生活,似乎也沒有發生太大的影響。

街道兩旁的攤販還是依舊如故,該買賣的,還是一樣買賣,客棧酒樓也是一樣開門。

除了人潮似乎比昨夜之前更加密集了一些外,倒也沒有多少太明顯的變化。

此時白蓮衣換了一身與俗世之時差不多的素淨大袖花衫,與吳逸隨便尋了一家客棧暫時歇息。

結果一落座,吳逸聽得周圍人耳語才恍然明白,也難怪這縣城裏百姓生活的節奏沒有收到什麽大影響,反而顯得有些更加活泛了。

他才知道,原來拜這道濟縣的布局所賜,住在城北,也就是那換骨夫人施法爆炸中心的,除了官吏之外,就是縣裏財富所聚的那些鄉紳富戶。

換骨夫人一把興風作浪,無意之間,讓居住於城北的這些人一下子連門絕戶都死得幹幹淨淨。城裏不少百姓都深受這些富戶田租重債之害,正愁不知何年何月解脫,一下子就天降橫災,反而幫他們解了這些重擔。

如今昭武王下令,重派流官暫時接管道濟縣,也撥了巨款用於重建縣城,百姓沒了富戶盤剝,雖然采買物資暫時需要去幾十裏外的鄰縣,但意外的卻也不以為苦。

吳逸在一旁聽著這些百姓滔滔不絕,也不禁哭笑不得。

他雖然對那些個富戶不怎麽同情,但也知道,換骨夫人之所以沒能造成更大的傷害,是因為紫織和自己阻止及時,不然這一城百姓不分貴賤都得遭殃,如今那換骨夫人無心之間卻是間接作了一件好事,不可謂不諷刺。

他這樣的心情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地,就在眾多七嘴八舌之中聽到了一陣響亮的呼聲。

“你這人真有意思,每次見你身邊都有一個漂亮姑娘。”

吳逸猛然望向聲音來處,客棧的大門外。

換了一身仍舊簡陋鎧甲的小旗趙從道,一臉別扭地站在了客棧門外,一副懶散遊逸的無謂表情。